第一回 退隱江湖 III

第一回 退隱江湖 III

驀地里馬車前方響起一個高亢激昂的聲音:“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Www.wenXuemi.Com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眾賊聽到聲音,紛紛停手止斗,轉身看去,一個約莫五十年紀的老人正由遠處走來,他身負長長方方的包袱,右手提一隻酒葫蘆,一邊飲酒一邊吟詩,腳下步子錯亂,左搖右晃的似是一個醉漢,但雖遠在十數丈之外,聲音響亮清晰便猶如在身邊說話一般。眾賊正欲開口說一句“古怪”,那古怪老者竟已走過十幾丈路,站立眾賊跟前。那姓甄的漢子嘀咕道:“哪裏來的怪老頭?”忽見那古怪老者右腳曲起,搭在左膝正上,右手抱壺胸前,左手捧腹彎腰,擺出一招“金雞獨立”。眾人愈發驚訝,皆靜視其變,惟有容嫂懷中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孩子咯咯發笑,好似在說這古怪老者十分有趣逗人。

那古怪老者驀地里身子向後一橫,平躺於半空之中,一隻左腳牢牢釘住地面,全身竟似石頭一般,風吹不動,嘴中喃喃道:“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困啦,該睡一睡了!”竟像在說囈語一樣,跟着便是鼾聲大作。

要知道常人站立時全身重量都靠雙腳支撐,獨腳長立已非易事,雖於練武之人來說,擺一招“金雞獨立”易如反掌,大半時辰不動也不過小菜一碟,但要似這老者一般身子向後,橫躺空中,紋絲不動,悠然自在,卻非是苦練數載所能辦到的,兩者所需力道更是不可同日而語,由此可窺得老者腳勁何等厲害。然眾賊不過山村野夫,見識淺陋,怎知老者神功厲害?還道老者是被施了妖術,才這般一動不動,酣然大睡。

那姓甄的漢子揮手向前,喝道:“管他哪裏冒出來的怪老頭,擋道的都給我做掉了!”眾賊一應而上,圍在老者四周,手中木棍高舉過頭,就要往他身上招呼。那濃眉大漢吆喝道:“兄弟們,都給我往死里打!”眾賊齊聲呼應,九根木棍一起打向老者,只聽得“鐺鐺”幾聲,那姓甄的漢子感覺古怪,探頭一看,發現木棍所中之處竟非肉身,而是老者背後包袱。

原來便在木棍就要打中的千鈞一髮之際,那老者左腳離地,左掌往地上一拍,身子飛快地轉了一圈,然後伸出左手緊撐在地面,於一瞬間變成背朝天,面向地,九根木棍便統統打在背後包袱之中,發出硬物碰撞之聲。這幾下動作全憑左臂之力,且迅疾無比,可見那他武功之高。

那老者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說起夢話來:“好癢,背後好癢,誰在給老夫瘙癢啊!別鬧,別鬧!受不了!”忽地左手運勁擊地,身子騰空而起,連連轉圈,颳起一陣勁風,九根木棍登時彈開,飛出數丈之外,眾賊子大叫一聲:“有鬼!”那老者將酒葫蘆掛在腰間,然後張開雙臂,十指探出,疾點九人一十八處**道,手法之快,猶如鬼魅,認**之准,便似神人,每個大漢身上皆被點中“啞門**”、“淵液**”二**,登時動彈不得,做聲不可。那姓甄的漢子看得目瞪口呆,驚道:“見鬼啦!”忽地人影一閃,那老者已至面前,他心中想要拔腿逃走,卻已被嚇得雙腳發抖,走動不得。那老者打了一個哈欠,道:“好煩人的蟲子,吵得老夫睡不着,煩叻!”此言甫畢,猛地左掌揮出,自右而左,狠擊他頸后。那姓甄的漢子哪裏生受得住?登時頭暈目眩,昏迷過去,倒地不起。

那老者東搖西擺的亂晃,腳下步子虛浮,轉了幾圈,一個蹌踉,跌倒在地,正好壓在那姓甄的漢子的身上,他左掌托首,右掌捧腹,嘴角微微顫抖,道:“好軟的床被,這回可睡得香啦!”言罷鼾聲如雷,竟沉睡起來。

此時白飛已自醒轉過來,見大難不死,心中驚喜無限,但四肢乏力,欲動不能,便靜坐調息片刻,方才探問原委。容嫂將眾賊與容叔打鬥,老者出手相救等事一一詳盡道來。白飛聽得又驚又喜,心道:“莫非竟是上天派下來一個救星,搭救咱們?我須得求他相助一郎。”想起容叔受傷,伸手入懷中掏出一個紫紅小瓷瓶遞給容嫂,道:“容嫂,你去給容叔敷上這葯罷,我去看看老前輩究竟如何?”言罷接過孩子摟在懷裏,呵氣道:“乖寶寶,寶寶乖,娘親疼你!”說著在小孩小嘴上深深一吻。那小孩兒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又圓又大,模樣極是可愛,白飛喜笑着又親了親孩子,道:“乖寶寶,咱們下車罷。”

白飛抱着孩子下車走到哪老者身旁,看見他竟躺在大道正中酣然大睡,不禁莞爾一笑,盈盈行禮道:“小女子白飛,多謝老前輩救命之恩。”低首對孩子小聲道:“乖寶寶,來,向老前輩道謝。”言罷彎身先前,那孩子兩隻小手朝老者亂抓,圓圓的眼睛盯着老者看,口中咯咯喜笑,似是在道謝。

白飛又道:“老前輩,小女子尚有一事相求。小女子夫君正在九江府與惡人相鬥,恐怕不能制敵,還望老前輩施以援手,小女子闔家定當感激萬分。”片刻過後,老者並無反應,白飛便誠誠懇懇的又求了一遍。那老者忽地張開口說話,似是在說囈語:“好吵好吵,吵得老夫美夢醒了!娘子啊!女兒啊!你們別走啊!老夫甚麼都不管啦!就要你們啊!你們別走啊!”白飛急道:“老前輩!”那老者揮手道:“別吵!便是天塌下來了,老夫也不管了!”言罷一陣鼾聲如雷響。

白飛輕嘆一聲:“老前輩。”抬頭望天,見紅日偏西,時候已不早,心中焦急:“不知一郎現在如何?真教人擔心!既然老前輩不答應,多求也是無謂,枉得白耗時光,我須早些啟程。一郎啊一郎,你千萬別丟下我和孩子啊!”於是向老者行禮道:“既然老前輩執意如此,小女子全家人的性命如何,只好聽天由命了!”轉身呼道:“容叔,你來將老前輩移到叢子裏去罷,免得惡人前來打擾老前輩的美夢。”容叔諾諾答應,將老者移至草叢之中,又拾來枯枝殘葉鋪在老者身上,以作掩人耳目之用。

白飛正欲起步離開,忽想起一事,便走到老者跟前,在懷中摸出一個綠色小花瓷瓶,道:“老前輩救命大恩,小女子恐怕日後無法相報,但定永記心中,這裏一瓶‘百花驅毒粉’,能替老前輩趕走毒蟲毒物,但願老前輩能做個美夢,這也算是小女子的小小心意罷。”言罷拔出布塞,瓶中芳香四溢,教人猶如置身百花香草之中,心曠神怡。白飛將“百花驅毒粉”撒在老者身上,又行了一個萬福,道:“老前輩,小女子就此告辭了,但願日後有緣相逢,再行報答老前輩的大恩。”她一語雙關,言外之意便是希冀段一能夠戰勝敵人,好教闔家團聚。這時容叔、容嫂已收拾妥當,忙招呼白飛上車。

白飛正欲上車,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一人大聲叱喝道:“那群人哪裏去了?十個人對付一個女子,到現在還不會來,真是飯桶!”跟着兩個聲音應道:“是,是,少爺罵的是!”她轉身望去,見數丈外已多了一人,心中驚駭:“好快的駿馬!聽他們的話,莫非來者竟是龍賊的小兒子?”忽地那駿馬人立翻側,跌倒在地,將馬上之人遠遠摔出。細眼看時,那人身穿淺黃色錦袍,腰纏金帶,作貴公子打扮,約莫二十來歲。那貴公子悻悻爬起,“呸”了一聲,狠狠罵道:“畜生!作死么!”轉身望見白飛,心道:“我適才墜馬醜態,定教她瞧去了,可不能讓她張揚開去!”但又見白飛貌美如花,實不忍粗言漫罵。

此時兩騎奔來,馬上二人正是剛剛呼應的男子,一般紅衣蘭褲,皆作僕人打扮。二仆大叫道:“少爺,少爺!您沒事罷?”那貴公子“哼”了一聲,轉眼看地,見眾大漢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下,心中一驚:“莫非這些人竟是為她所害?”食指出袖,點數人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悚然道:“初一,阿生,你們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爹爹派來的?”其中一個僕人認出那臉帶刀疤的甄姓大漢,道:“少爺,我認得他們的頭兒,便是那個臉帶刀疤的!”說著伸手一指,道:“不會有錯的,這些人便是老爺請來的‘哭喪十狼’!”不說還好,這一說便直教那貴公子嚇破了膽子,臉色由紅轉青,顫聲道:“那麼……他們……都給害死了!”

這邊白飛亦是大驚,心知大難又至,此刻自身功力十成中尚未恢復半成,若當真動手,恐怕難抵過對方三招,尋思道:“龍賊的兒子既然懼怕,想來他功夫未成氣候,我何不使一招‘空城計’,將他們嚇跑,也便得以脫身了。”於是裝腔道:“龍少爺,你好啊!”言語冰涼,意帶輕佻,這句話說得不徐不疾,似乎已將對方生死捏在手掌心中。

白飛所料果然不錯,那貴公子常日花天酒地,沉淪**之歡,疏於練武,內外功夫均平常之極,又屬貪生怕死之輩,見“哭喪十狼”皆為白飛所害,早已魂飛魄散,此刻更被嚇得摔倒在地,期期艾艾的道:“好……好啊!”爬起身來欲上馬逃走,卻哪裏還有那駿馬的蹤影?二仆見狀,連忙調轉馬頭,快馬加鞭的往來路奔去,丟下那貴公子一人。那貴公子憤然跺地,叫道:“奴才,回來!回來!”但二仆生性膽小怕死,此刻心中正恨**之馬當初沒多長兩條腿兒,哪裏會理睬他呼喊叫罵?至於棄主之罪,惟有日後再作打算。

白飛見此計湊效,不禁得意,當下言語轉冰涼為溫柔,道:“龍少爺,不如我們好好聊聊罷!”那貴公子心下驚疑:“怎麼她忽地說話變了調兒?啊,她要下手殺我!”想到此處,害怕得連唾液亦難以下咽,忙道:“不必了,我先走了。”白飛走前數步,道:“龍少爺,怎麼我們剛剛見面,你便急着要走?是不是嫌棄我長得醜陋?”那貴公子見她步步逼近,一顆心蹦蹦亂跳,白飛每走一步,心肺便似要跳出,想要轉身逃走,又怕她立即出手殺人,只好獃立不動,道:“怎會呢?我確有急事,要先走一步了。”白飛又上前數步,心道:“若我貿然放他逃走,只怕他起了疑心,我還須嚇他一嚇!”此時二人相距僅剩三尺之遙,那貴公子驚道:“我先走了!”白飛笑道:“既然龍少爺決意要走,那便讓我送你一程罷!”

這一話直教那貴公子面如土色,原來江湖上於“恩仇”二字看得至重,若然結下深仇,說道前來報答大恩,實情乃是報仇,比如說道:“在下十年前承蒙閣下厚愛,砍下了一條胳膊,此恩此德,豈敢一日或忘?今日特來酬答閣下大恩,還望笑納!”而所謂的有事相求,往往亦是不懷好意,比如強人劫鏢,通常便說:“兄弟們短了衣食,煩老兄的駕,幫幫兄弟的忙,借幾萬銀子使使。”再者替人送行一說,更是動手殺人前常說之話,比如仇家狹路相逢,往往說道:“不見多日,為何兄弟如此心急欲走?不若便讓我送你一程罷!”此時他心中早有成見,認定白飛欲殺自己,不料卻正好落入白飛所設下的圈套。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饒道:“你饒了我罷,我不過是奉爹爹之命而來,冤有頭,債有主,你放我一條生路罷!”白飛暗暗好笑:“沒想到龍賊的兒子如此懦弱,他真是家門不幸啊!”但念起適才險境,當即怫然道:“饒過你?卻有誰人饒過我?龍賊既然要我孩兒為奴為婢,我又怎能饒過他的兒子?你快快自行了斷了罷,若等我來動手,我定教你嘗嘗‘千蛛萬蟻散’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這“千蛛萬蟻散”是白飛採集毒蟲毒草,花七七四十九日之時烘乾,再混合研磨而成。昔日白飛身邊總攜有此毒散,江湖上有不少漢子見他美貌,不動情起心,可是只要神色間稍露邪念,她便在那人身上撒一點“千蛛萬蟻散”,那人登時全身火熱,如置油鍋之中,緊接着似乎有千隻蜘蛛,萬隻螞蟻在自己身上蠕動咬噬,當真是生不如死,自此這“千蛛萬蟻散”便名震江湖,無人不懼,但此刻白飛又怎會攜在身旁?此言不過意在嚇唬。

那貴公子卻又如何知道?他心中清楚“千蛛萬蟻散”的厲害,自不願受此折磨,當下狠狠的攥緊拳頭,暗下決心:“你若出手,我惟有放手一拼了,總勝於束手待斃。”白飛於他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尋思:“看來時機已到,我須見好便收,莫教他真的發難,那時反害了自家性命。”於是倒行十步,轉身背對那貴公子,左手高揚,似要出招傷人,右手卻暗地輕輕捏了懷中嬰兒一把,那孩子登時呱呱大哭。白飛暗喜:“孩兒真知娘親心事,想你哭你便哭。”當下放下左臂,輕搖嬰兒,哄道:“孩兒莫哭,娘親疼你!”轉又冷冷道:“今日是我孩兒出生的大喜日子,我不願多殺生,你快給我滾罷!”

此話一出,那貴公子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身便走,但適才驚嚇過度,雙腿發軟,剛走出幾步,竟不聽使喚的撲倒在地。奇怪的是那貴公子只動了幾下,便再也沒有半點動靜了。白飛聽到聲音,轉身察看,暗自驚疑:“他在耍甚麼陰招?”半響過去,那貴公子仍然紋絲不動,容叔上前翻轉他,只見他雙目瞪大,一道血痕自眉心而下,隱隱可見額上有一傷痕,傷痕金光閃閃,容叔驚疑之下竟伸手觸摸傷痕,感覺似有利器,便張開雙指夾住拔出一看,那赫然便是一枚“楓葉鏢”。

原來方才那姓甄的大漢中鏢后隨手拔出一丟,那“楓葉鏢”正巧**土地之中,半截在外,半截在內,當那貴公子騎馬馳過之時,駿馬前蹄碰巧踩中那枚“楓葉鏢”,它吃痛受驚,人立而翻,將那貴公子摔出,然後惶惶奔向來路,直至無影無蹤。那“楓葉鏢”雖體形輕薄,但利可斷金,威不可當,傷馬後仍留土中。直至那貴公子慌張逃走,撲倒在地,那枚“楓葉鏢”剛好**他額骨,深入三寸,教那貴公子當場斃命。這一切可謂巧之又巧,似乎乃是天命所為。

白飛喟然嘆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低首對孩兒說道:“乖寶寶別怕,娘親疼你,咱們這便去找你爹爹。”言罷幾人登上馬車,直走九江府,隱隱還聽得背後老者在喃喃道:“好香,好香,比老夫的酒還要香,回頭老夫也要以花釀酒!”

再說九江府外,段一馳馬來到一看,但見九江府外的亭子下四人正圍着石桌喝酒,其中一人衣着貴氣,生得龍眉鳳目,掩口髭鬚,三十四五年紀,教人只看一眼,便知是個官人。段一曾與龍天有過一面之緣,自可認出這官人模樣的正是京官龍天,再看其他幾人,自龍天左側起,第一個人滿頭亂髮,鬍鬚也是蓬蓬鬆鬆的如刺蝟一般,寬大的鼻子既短又方,方臉如火,活像一頭獅子,再一個卻生得豹頭環眼,八尺長短身材,好生威猛,坐於龍天右側喝酒的那個惡狠狠的長着一對像狼一樣的眸子,兩頰微陷,一臉不耐煩。亭子東首柱子下尚有二人,一個是身穿黃淡色長衣的女子,長得妖媚風騷,正倚柱而立,撫弄手指,另一個極為猥瑣,生的高顴骨,突嘴巴,尖下巴,小眼睛,活脫脫的一個老鼠模樣,他繞着柱子不斷地轉圈子,一雙小眼在那女子身上打轉,時而舔舌,時而將鼻子湊上去用力嗅氣。段一暗驚:“早聞‘中原五獸’人如其名,均屬一流高手,各有所擅,看來今日他們是來齊了。他們個個身懷絕技,我雖無敵天下,唉……真不知能否逃過此劫?”他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生死之戰亦上數十次,從未膽怯俱敵,但今日他心有所牽,昔日豪情盡去,只盼能留得一命,與白飛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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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青劍緣之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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