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雲山迷雲(下)

第十二章 雲山迷雲(下)

不過錢思玉這一趟沒有虛行,對王大刀的為人,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疑是王大刀盜取雲山的猜測,已經釋然。

錢思玉以為,雲山既非王大刀所盜,那盜取雲山的當是劉宅中人,或另有其人而在劉宅中安有內線;是劉宅中人或安有內線,就不可避免會露出蛛絲馬跡,但我卻至今沒有察到這蛛絲馬跡,原因何在呢?

一天晚上,錢思玉教完沖兒功課,思亂難眠,憑窗仰視蒼穹,溶溶月色如水,夜空晴朗,疏星幾點,贊道:“好秋夜!”走出書房,去後花園舞了一會劍。

錢思玉正待轉回書房,忽聽得從看菜園田老頭住處,隱隱傳來說話之聲,心想:反正睡不着,不如找田老頭聊聊,消磨辰光。長劍入鞘,向花園深處走去。

漸近院角屋舍,油燈透出窗紙,依然未滅,聲音也漸清楚,是兩個人在說話。錢思玉不禁詫異:這深更半夜,田老頭在與誰聊天?走近幾步,已然辨別,是一男一女戲笑之聲,思道:這田老頭雖不算太老,卻是上五十歲的人了,平日老實巴交的,光棍一條,沒聽說有什麼姘頭。唉,難以逆料之事,天下盡有之,說不定是哪家的寡婦,早已是田老頭的老相好。還是回去吧。不要驚擾了這對老鴛鴦。欲待要走,聲音大了,是一對年輕男女,不是田老頭,這倒須看個究竟了。

又走近幾步,只聽那男的道:“寶貝心肝兒,許多日不見,可想死我了。”

那女的嬌聲道:“小冤家,你道我不想你么?老爺一直在家,今天去東庄有事,這才得空來會你。你這饞貓,看你饞的……”

錢思玉輕履走至窗下,從窗縫望去,只見小桌上放了一盞油燈,忽明忽暗,還擺着兩碟小菜,兩副杯筷,田老頭卻伏於桌上,已然沉睡,思道:適才田老頭與誰飲酒?游目屋內,見緊靠東山牆有一張床,這是田老頭平日睡覺用的;細辯聲息,床上有男女兩人,顯是在那話兒。

半晌,事畢,那男的道:“你說老爺去東庄有事,不知什麼事,怎的曉得今晚不回來?”

那女的道:“夫人娘家昌老太爺的外甥大後天完婚,差人送信來,要老爺、夫人過去幫忙。一大早老爺與夫人就去了東庄,至少要過三四天才能回來呢。”

那男的道:“這可好了,我們明、後天晚上不定期在這裏見面。”

那女的撒嬌道:“我才不來呢,也不與我說幾句體己的話兒,一見面就……還不知你對我是不是真心。”

那男的道:“我的心肝寶貝兒,我把心都掏給你了,還要我怎麼樣?我要對你不是真心,叫我不得好死!”

那女的道:“小冤家,誰要你死了?人家同你說著玩的。你死了我可怎麼辦?”

錢思玉已然聽出,那男的是劉家專理採辦的戈三郎,那女的是劉凱的小妾尤氏。

又過一會兒,二人穿好衣服,將田老頭抬上床,蓋好被子,吹滅油燈,悄悄地溜出來。錢思玉即隱於一棵樹后,見二人掩好屋門,一前一後,鬼鬼祟祟地去了。

錢思玉回至書房,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覺得此事太也蹊蹺,不可思議,忖道:這尤氏乃劉凱枕邊之人,模樣兒極是嬌美艷麗,深受劉凱寵愛,當應知曉雲山的秘藏之處;如今有了外遇,在情郎面前自是無話不說,無意中泄露了,也是情理中事。那戈三郎是何來歷,須當查訪清楚才是。

次日早飯後,錢思術教了沖兒一段長拳,便叫他自練,自個兒向田老頭的菜園走去。田老頭正在擔水澆菜,見錢思玉走來,忙招呼道:“錢先生早。”

錢思玉道:“田老伯,你老在忙啊!”

田老頭道:“不忙。錢先生,你到屋舍稍坐片刻,我這擔水澆了,就來給你泡茶。”

須臾田老頭轉來,泡了一壺茶,給錢思玉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說道:“錢先生有空出來走走?”

錢思玉道:“剛才教了沖兒一路拳,便要他自己練習,我閑暇無事,信步走到後院來,與老伯聊聊。”

二人無邊無際地扯了一會,錢思玉轉入正題,道:“我看戈三郎也經常到老伯這裏走走,那倒是個好小哥兒。”

田老頭道:“確是個好小哥兒。他常打點酒,買點菜,來我這裏坐坐,與我很是談得來。昨晚不知怎的,我又喝多了,醒來才知道,他同往日一樣,將我弄上床,蓋好被子,掩了門,才去的,可見他心地善良。”

錢思玉道:“我看戈三郎為人很精明,辦事也很乾練。似乎不是劉家堡人,卻不知家住哪裏?”

田老頭道:“錢先生說得不錯。戈三郎住在劉家堡東八里的東庄,家境貧寒,家裏沒有別人,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父親也是個讀書人,屢試不中,靠教館為生,不幸前年一病亡故。他二十齣頭了,莊稼活又做不來,父親一死,便沒了活計,於是族叔出面替他找了本庄的昌老太爺。昌老太爺是他父親的遠房表叔,算起來戈三郎是我們夫人的遠房表侄,是以昌老太爺把他薦到劉家堡來。正好這邊劉員外府內缺一個採辦,見他識字,就收下了。他來了有兩年了,辦事精明小心,從沒出過什麼岔子,很討劉員外喜歡。”

錢思玉“哦”了一聲,心道:劉員外要知道與他愛妾有奸,恐怕就喜歡不起來了。

田老頭道:“戈三郎人面生得俊俏,見人就笑,嘴兒又甜,是大還大,是小還小,不僅劉員外、夫人喜歡他,劉家上下也都喜歡他,依我看,日後當個管家不是難事。”

錢思玉道:“他常回東庄么?”

田老頭道:“他家裏沒人了,不常回東庄,不過有時也買些點心,回去看看本家的長輩。”

錢思玉道:“二十三四歲的人了,怎麼還沒有成家?”

田老頭道:“有人來提過親,他說眼下手頭不寬裕,等積攢了兩個錢再說,因此直到現在還沒有成家。”

田老頭還要澆菜,錢思玉不便久坐,又扯了幾句閑話,辭了出來。

當晚,才一更天,錢思玉就潛入後花園,伏於假山之後,觀察動靜。不多久,見戈三郎一手提酒壺,一手提食盒,搖晃着腦袋,向田老頭屋舍走去。錢思玉借物障形,遠遠跟着,看他進了屋舍,即轉至屋后,從後窗縫向內窺視。

戈三郎擺好菜,篩上酒,笑道:“老伯今晚可要多喝一點羅。”

田老頭道:“又要三郎破費了,不好意思。”

戈三郎道:“我一人在此,常蒙老伯關照,理當孝敬老伯。不必客氣,老伯請喝酒。”田老頭只喝了三杯,便已伏桌沉睡。

錢思玉明白:這酒內定然下了迷藥之類,迷倒了田老頭,他們好行事。

不出錢思玉所料,戈三郎見田老頭沉睡,嘴角露出了笑容,將門兒開了半扇,向外輕拍了三掌。門外也應了三掌。只聽尤氏細聲道:“着了么?”

戈三郎道:“着了,快進來!”

尤氏扭着細腰,春風般地飄閃進屋,戈三郎隨手閂好門。今晚依舊照葫蘆畫瓢,沒有什麼新鮮玩藝,錢思玉喪氣而回。

雄雞唱遍,天色大亮。錢思玉吃罷早飯,出了書房,在前庭散步,見門外來了個家人模樣的中年人,與戈三郎說了幾句話,戈三郎便隨他去了。

錢思玉趕至門外,看準了他們行走的方向,返身回到書房,吩咐沖兒道:“為師有事出去一下,你將昨天學的拳再練練,我一會兒就回來。”提一包裹,快步出門,擇了一塊莊稼地,換了一套粗布衣衫,且易了容,尾追着戈三郎與那個中年人。

錢思玉向西南走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來到一個熱鬧的鎮甸,一打聽,知是鄭家坪。錢思玉見戈三郎與那個中年人進了鎮,又走盞茶時光,走進了一個大戶人家的門內。但見這家高闊的朱漆大門上,釘有兩個獸頭門環,在大門左右還高掛着一對燈籠,很是氣派。

錢思玉跨進斜對面一家小茶館,要了一壺茶,一碟春卷,幾塊油炸臭干,便與店伙攀談起來,道:“對面這家好氣派啊,怕是鄭家坪的首戶?”

店伙道:“那還有假?鄭家坪的鄭七爺誰人不知!”

鄰桌坐有一老一少。只聽那少年道:“老伯,聽說劉家堡劉員外的宅子比鄭七爺的還要氣派,不知可是?”

那老者道:“兩家氣派差不許多。義烏大戶就數劉家堡的劉員外與鄭家坪的鄭七爺了。”

那少年道:“不知那家富裕些?”

老者道:“論財產,兩家本在伯仲之間,論勢力,劉員外有祖傳異寶雲山,鄉民多依附他,鄭七爺便望塵莫及了。”

少年道:“不是說雲山給工頭王大刀盜了去,為此鄉民同礦工還打了幾架么?”

老者道:“王大刀也自承認說過要盜雲山的話,但新近汪太爺請來的台州戚將軍道:‘捉姦要捉雙,捉賊要捉贓。’他說,光憑某人說過什麼話,加以推論,是不能作為實據的。”

少年道:“這我可不懂了。以王大刀的為人,他既然說那樣的話,就定然會做那樣的事。”

老者道:“其實道理很簡單,你說要殺某人,同某人已被你殺,完全是兩回事。總不能因你一向說話算數,又說過要殺某人的話,就推論某人已被你殺了。”

少年道:“老伯指教得對。”又道:“如今劉員外丟了雲山,優越之勢已不復存在,以後與鄭七爺相比將會怎樣?”

老者道:“這個老朽很難評騭,不過有一點可以斷言,劉員外的勢力再也不會超越鄭七爺了。”

少年道:“上次劉員外領人與礦工械鬥,聽說鄭七爺已糾合鄉民,計議圍擊礦工,不知何以後來又偃旗息鼓了。”

老者壓低聲音,神情詭秘道:“從表面上看,王大刀差人攜重禮來拜見鄭七爺,希望他不要蹚這渾水;其實鄭七爺同劉員外面和心不和,暗地裏斗得利害,就是出人助劉員外,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收了王大刀的重禮,正好順水推舟,何樂而不為呢?”

少年道:“原來裏面還有這許多關門過節,晚輩哪能知曉,老伯真是消息靈通得很。”

老者鄭重道:“大侄子,出去可不能亂講,否則會帶來無妄之災。切記,切記!”

少年道:“老伯放心,晚輩謹記了。”

那老者說話雖細如蚊鳴,別人聽不見,而錢思玉功力較深,卻是一字不漏地都聽清了。他瞟了那老者一眼,見老者面如古月,鬚髮花白,儼然忠厚長者模樣,看光景不僅知道內情,而且與鄭七爺也不是一路人。

兩盞茶工夫,戈三郎面帶笑容,從鄭家大門出來。那接他的中年人送至門外,共手道:“三郎慢走,恕不遠送。”

戈三郎回首道:“不客氣,管家請止步。”尋原路而行。

錢思玉立即跟上,將近劉家堡,見他沒往別處去,便鑽進莊稼地,換衣易容,還本來面貌,緩緩走回。

錢思玉來劉家已有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沖兒的行為性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白天練武,晚間習文,專心致志,別無旁騖,不見他東盪西遊,也不見他同鄉里的孩子拌嘴斗架,是以文、武均有大進。文的方面,已讀完了百家姓、千家文、三字經,即刻就要讀詩經了;武的方面,站樁已告結束,還學會一套長拳,比那花架子的兩拳三腳可高明多了。

這天,錢思玉從鄭家坪回來,吃過午飯,一時心裏高興,舞了一陣子劍,並且教了沖兒五招。沖兒道:“先生,什麼時候教我鐵鏢功夫?”

錢思玉道:“這要看你是不是專心學了。憑你的天資,兩年就可以學鐵鏢了;若是學不專心,內力不夠,過十年也學不成!”

沖兒道:“先生,我一定專心學!”錢思玉笑着點了點頭。

掌燈時分,錢思玉開講詩經第一篇“關雎。”只聽他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沖兒問道:“先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好’字,為何不讀為‘愛好’的‘好’,而讀成‘美好’的‘好’?”

錢思玉道:“‘好’字可讀上聲(上音‘晌’)、去聲二音,究竟應讀何音?要依據上下文的意思而定。讀上聲的有兩義,一是特指女子容貌美,這是本義,如《史記·西門豹治鄴》:‘巫行視小家女好者。’引伸義為好、善,如賈思勰《齊民要術·收種》:‘選好穗絕色者。’二是友好,如諸葛亮《草廬對》:‘外結好孫權。’”

錢思玉頓了頓,道:“讀去聲的也有兩義,一是愛好,如《史記·酈食其傳》:‘沛公不好儒。’二是古代圓形有孔的錢幣或玉器,孔外叫‘肉’,孔內叫‘好’,如《漢書·食貨志下》:‘肉好皆有周郭’。‘周郭’的意思是邊壁四周。‘好逑’的‘好’字,用的是上聲第一義的引伸義。”

沖兒驚道:“一個‘好’字竟有這許多學問!”

錢思玉續道:“‘逑’字不是追求之義,而是相對、匹配的意思,這裏是指配偶。‘窈窕’是美好的樣子,‘淑女’是賢德的姑娘,‘君子’是對男子的美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連起來講是:‘美好賢德的姑娘,是男子的好配偶。’此處‘好’字若讀去聲,便成了‘美好賢德的姑娘,是男子的愛好配偶。’文義就不通了。沖兒,懂了么?”

沖兒道:“懂了,先生。這書文越學越有意思了。”

錢思玉滿意地笑道:“今晚就學到這裏,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等沖兒走後,錢思玉輕若飛燕,穿過後花園,臨近田老頭屋舍,縱上一棵大樹,向下觀望。須臾,聽到掌聲三擊,見尤氏苗條的身軀閃進屋門之內,錢思玉從樹上輕輕飄下,轉至後窗。

但聽尤氏道:“小冤家,你早上到哪裏去了?”

戈三郎笑道:“心肝兒,待完事之後告訴你。”

尤氏道:“我偏要你即刻就說,不說我就不理你了。”

戈三郎道:“心肝兒,寶貝兒,急殺我也!”

尤氏嬌嗔道:“小冤家,你是不是會你那相好的去了?看你晌午回來那份高興的德行!”顯然是疑心戈三郎所愛不專,另有所遇。

戈三郎道:“別誤會,我說,我說。吃罷早飯,鄭七爺的管家來找我,叫我即刻去鄭家坪,鄭七爺有要事同我說。”

尤氏道:“是不是給你講小媳婦來着?”

戈三郎道:“哪裏,哪裏。我到了鄭七爺的後堂,鄭七爺特別客氣,命上沏上好茶,說道:‘三郎,戚繼光來義烏聽說了么?’我道:‘聽說了。’鄭七爺道:‘若被他查清雲山之事,後果你知道不知道?’我道:‘不知道。’鄭七爺正色道:‘此事一旦犯案,鄉礦幾十條人命就着落在你我身上,到那時你非但摟抱不了你那嬌美如花的心肝寶貝兒,連你那心肝寶貝兒也要騎木驢遊街示眾后,再行凌遲之刑!’”

尤氏嚇得渾身戰慄,一頭倒在戈三郎懷內,道:“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戈三郎撫摸着她那白嫩的臉蛋,道:“心肝寶貝兒,不用着急,不用害怕。我當時也嚇了一跳,道:‘請鄭七爺救小人則個’鄭七爺命管家拿了五百兩銀子給我,緩緩說道:‘眼下只有一條路,就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拿了這五百兩銀子,加上前次給你的五百兩,一共一千兩銀子,帶着尤氏遠走高飛吧。’我連忙叩頭道:‘謝鄭七爺憐憫!’“

尤氏轉憂為喜道:“小冤家,我們什麼時候走?“

戈三郎道:“今晚!趁劉員外還沒回來。”接下來便是那話兒。一陣火熱后,又起喁喁親昵之聲。

錢思玉在窗外聽得真切,暗忖:雲山被竊,原來是這對狗男女作的內線。遠走高飛,一逃了之,想得挺美!“捉姦要捉雙”,對,此刻不捉,更待何時!掌拍窗扇,一縱而入,駢指如戟,迅捷無儔地點了戈、尤二人的**道。二人寸縷未着地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瞪眼看着這位錢先生,嚇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

錢思玉道:“暫時委屈,多有得罪!”連被子將二人裹起,找一根繩子紮好,又將二人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袱,肩扛手提,跳出窗外,翻過院牆,直奔縣衙而去,正是:

雲山失落起爭鬥,

巧妙查勘知案情。

鄉礦民工雙釋解,

戚營喜得抗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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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絲鴛鴦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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