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語暉(4)
兩位父親在同一時間轉過頭來。
爹爹揚劍怒指,厲聲喝道,“伊利斯——快把刀放下,我替你向可汗求情,收你入我帳下!”
伊利斯是查何烈的表弟,此番出征,跟在查何烈身邊做一個親兵。剛才查何烈的殘部喪命于山谷之時,伊利斯被馬匹拋下,落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下,岩石替他擋住了箭矢和石木,竟僥倖保住了性命。
伊利斯隨手拾了一柄刀,悄悄地往谷口爬出來。正好娘親、爹爹、蕭辰三人爭執不休,又兵戎相見,他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悄逃走。
沒想到,娘親擋在兩個男人之間時,茫然失措,目光散亂。伊利斯以為娘親看見他了,慌亂之下,撲向離他不遠的我,將刀鋒橫在了我的脖頸上。
剛才爹爹與蕭辰比武之前,各自把人馬撤到五里以外,為示公平,連碧霄宮的殺手都遣退了。在我們周圍,已經空無一人。
伊利斯為了他們不召集軍隊,兇狠地喊道,“你們敢叫人,我立馬殺了他!你們三個站到一起,不許移動,快點!聽到沒有!不聽是吧,好啊!”
伊利斯的刀在我頸間一拖,一道尖銳火辣的疼痛霎時漫開,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刀鋒。
“住手——”爹爹發出急怒交迸的厲喊,“別傷我兒子!我照你的吩咐做!”
娘親反而鎮定得多,竟敢違背伊利斯的命令,向我一步步靠近,紫眸寒光凜凜,“伊利斯,查何烈謀反事發,我父汗已經逮捕其親族!你若想保住族人,就放開我兒子!你敢傷我兒子一根汗毛,我要你的親人碎屍萬段!”
“你站住!站住!再過來我就切開他的脖子!”伊利斯厲喊,手中長刀更深地切進,猛地一拉,我只覺頸間劇痛,熱辣辣的感覺不斷往外滲。
娘親終於也不敢再進一步。
“你們這些漢人不守信義,我不會相信你們!”
伊利斯一邊吼着一邊抱着我跨上旁邊的一匹戰馬,一抖韁繩策馬而去,丟下一句,“你們敢調軍隊追我,就別想要回兒子!”
伊利斯也算是馭馬好手,長刀繼續架在我脖頸里,只用一隻手控韁,竟也能縱馬如飛。
此時已是後半夜,明月不知何時衝破雲層,懸在天宇正中,將明燦的銀輝鋪灑在一望無際的沙原上。
撲面的夜風灌滿口鼻,沙粒嗆在喉嚨,引發我劇烈的咳嗽。
抵在脖頸間的寒刃不斷地拉扯着我的傷口,火辣辣的痛。
“伊利斯——放下我兒子,我們放你逃生——”
後面傳來爹爹的喊聲,我的心中頓時振奮。
我豎起耳朵,竭力地靜聽,呼嘯的沙風裏,我隱約能聽見三匹馬的蹄聲。
三騎在後面急追,都是馭馬高手,伊利斯帶了一人,只用單手馭馬,速度明顯不及,眼看就要讓他們靠近。
他回頭怒喝,“你們再靠近,我殺了這孩子——”
我隱隱聽見風裏傳來娘親的聲音,“別理他!快追!”
那聲音似乎就在身後,伊利斯知道快被追上了,便撤了刀,不再管我,從馬鞍旁拿起弓箭,往後放箭。
趁他放鬆了我,我一邊緊緊地抓住馬鬃,一邊回頭,從他張開的雙臂下,往後望去。
月光照着奔馳的三騎人馬。
娘親騎馬跑在中間,長發飛揚,裙裾翻飛,美麗的臉氤氳在月華里,寶石般的紫眸,映射着專註與冷狠。
在她的兩邊,奔馳着我的兩位父親。
左邊是我最愛的爹爹,他滿頭細小的麻花辮在沙風裏亂舞,月光襯出雕刻般的五官,微帶鷹勾的高鼻透着野性與不羈。
右邊是蕭辰,他的玄青綉金大氅在風裏獵獵翻卷,高聳的眉棱逆着月光,更顯出眼神的深沉與冷冽。
兩位父親將母親護在中間,三騎馬疾馳如電,御風騰雲,揚起的沙霧在月光里,宛如漫天飛雪。
母親絕美的容顏,不論與旁邊哪一位父親,看上去都非常般配。
長大以後,我才慢慢搞清楚了母親與兩位父親之間的陰差陽錯。
原來我的名字,語暉,不僅承載着母親與爹爹的情緣,也承載着母親與蕭辰的情緣。
許多年前,蕭辰在一次南侵戰爭中,用火攻之計,將一名叫做“夏語暉”的將領,燒死在蘆葦盪。
正是這一事件,將母親帶到了蕭辰的身邊。
那一晚,銀色的沙霧裏奔跑的三騎,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綁架我的伊利斯,大約也被那樣的一幕所震撼,拈弓搭箭之後,愣了片刻,才一松弓弦。
連珠射出的數箭,有如流星追月,箭箭凌厲,分別向三人掠去。
由於他愣了片刻,三人都有準備,爹爹和娘親舞起寶劍,蕭辰抖起長槍,將射來的箭矢紛紛撥開。
伊利斯也是一流射手,在他們撥擋箭矢的時候,很快又扣了幾枝利箭在弦,疾風閃電般向三個方向連連射出。
“舒雅——”
“媚煙——”
兩個父親急痛的慘呼傳來,我心裏咯噔一下。
不好,母親中箭了!
幾乎在同時,爹爹的聲音響起,“你照顧她,我追兒子!”
我回頭看去,蕭辰已經滾鞍下馬,飛掠向墜馬的母親,將她接在懷裏。
爹爹的身形貼在馬背未動,繼續策馬追上來。
我們兩騎馬很快遠離了蕭辰和母親。
茫茫沙原上塵霧飛騰,猶如一幅幅銀紗薄霧。我看見蕭辰抱着母親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朦朧。像是一卷拉開的畫幅里,最淡遠的墨跡。
多年以後,父皇給我講述過這一幕。
那晚,母親身中兩箭,仰身墜馬。
第一時間從馬身飛躍而下,去接住母親的,是蕭辰。
爹爹的身形微微頓了一下,便繼續策馬追擊,只留下一句,“你照顧她,我追兒子!”
兩位父親都深愛我的娘親,但那晚的表現,為何如此不同?
我想了許多年,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究竟在那電光火石間,爹爹出於什麼想法,作出了選擇。
我永遠不得而知了。
總之,爹爹選擇了我,幾乎不曾猶豫。
蕭辰選擇了母親,更是毫不遲疑。
那晚,蕭辰滾鞍下馬,將母親緊緊抱在懷裏,放在沙地上,俯身察看她的傷勢。
兩支箭矢都深深插進母親前胸,鮮血傾流如瀑,染紅了胸前大片衣襟。
“天啦,舒雅……舒雅……”他不斷撫摸着她,滿手沾了粘稠的鮮血,眼裏全是徹骨的恐慌。
她從沒見過他這麼慌亂,在人們印象中,他一向是剛冷而鎮定的。
“辰……”她虛弱地呼喚他,顫抖的手撫上他的面孔,不知為何,她被月光浸潤的嬌顏漾起一絲笑容。
蕭辰趕緊抱起她,她卻抓住他的衣襟,“快去救兒子,別管我……”
“有他,沒問題的。”他不由分說,抱着她上馬,“我要趕緊帶你回去找軍醫,不然你會死的!”
“不,不,辰,去救兒子。多一個幫手,把握更大。我死了也沒關係,那是……那是我倆的孩子啊,也是你唯一的兒子……”
她在他懷裏虛弱地哀求,顫抖的手攥緊他的衣襟。
他在馬上抱着她坐好,扶她靠在自己胸口,聽了她的話,心中一陣絞痛,突然厲吼起來,“傻瓜!兒子又如何?舒雅,在我心中,兒子、母親、妻子,全都沒你重要!舒雅,我愛你愛得都要發瘋了,都快要發瘋了,你知不知道!”
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胸腔深處,翻騰着無盡的愛戀、痴情、痛楚、悔恨,狂暴的激情讓他整個靈魂震蕩、燃燒。
他拚命地策馬飛奔,懷裏抱着此生愛得最深、傷得也最深的女人。
有灼熱的淚水,從英俊深邃的臉孔滑落,一滴滴落在她的頭頂,順着額頭,鼻樑,滲進她嘴裏。
千里月明,大漠莽莽,風暴在呼嘯,眼前是滾滾沙塵,在月光里飛揚、瀰漫,像一波波海浪推涌開去。
隔着淚眼,隔着塵霧,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清。
只是感覺懷裏的身軀一點點冷下去。
這是失血過多的癥狀。
摟抱着她腰身的手,已經被鮮血浸透。
“舒雅,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
他不斷對懷裏的女子呼喚,沙風掠過耳畔,嗚嗚咽咽。
“辰……”她凄迷地呢喃着。
“我在這裏……”他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
“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顧父汗,兒子和夫君。”她聲音里並無哀傷,只是深深的寧靜,“除了你,他們三個是我最愛的人……我把他們……拜託給你了……”
“你不會死!不會死!”
“答應我,辰,答應我……”
“好,好,我答應你,不要再說話了。”
“辰……能死在你懷裏,我覺得好幸福……”
那一刻,他從肺腑間爆發出悲絕的狂吼,狂暴的吼聲在沙原上震蕩,沙塵紛飛,風暴勁嘯,沙粒翻卷着像一縷縷斷魂在哭泣。
他將槍尖倒轉,從後面狠狠戳着馬臀,讓馬匹飛奔的速度更快,風馳電掣般掠過,帶起漫天彌地的沙霧。
在蕭辰帶着母親趕回去的時候,我們這裏還在激烈的追逐着。
我不斷回頭,看見爹爹專註而兇猛的目光,穿透月色,緊緊盯着我們這一騎。
伊利斯的箭矢無論多麼勁疾,都被爹爹的利劍撥開,黑色的箭矢在爹爹周身紛飛墜地。
“暉兒——暉兒——”
我聽見爹爹在呼喚我。
我就知道,來追我救我的,一定是這一位父親。
終於,爹爹的馬匹接近了,一道匹練般的劍光,劃破呼嘯的風沙,襲向伊利斯的背部。
伊利斯抱着我側身轉體,直接拿我去擋劍。
我只覺眼前白光耀眼,刺骨的寒氣透過風沙從頭頂直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