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進酒

第二章 將進酒

下了出租車,看看手錶,時間已經是星期六夜裏的九點,我背起灰色的旅行袋,八個小時前它裝着滿腹的鈔票,現在則是我的換洗衣物,隨身細軟。

隨便在火車站旁找個旅店,對付了一夜。第二天,在房間裏窩到四點后,我不急不徐地走進火車站,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火車票,登上了開往西安的K82列車。

為什麼不坐飛機,而選擇火車這種低效率的交通工具?首先,乘飛機必須核對真實身份,而從黃牛黨手中購買車票則保險安全得多;更為重要的是,我有越來越嚴重的恐機症。

不知道你們乘坐飛機,翱翔在幾萬米的高空之上的時候上,有沒有想過,此刻腳底下除了薄薄的鋼板,就是更薄的空氣。試想一下,如果你從舷窗往外看,機翼正在徐徐燃燒……

你也只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伊莎貝對我這種心理毛病,非常地不以為然。她說我太瓷了,因為從概率而言,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她還說,如果飛機真的那麼可怖,那我們空乘人員整天掛在半空,其實是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咯?

我沒有反駁她,但是心裏卻暗想,概率是個不靠譜的玩意。我只知道,當事故真實的發生時,對於遇難者而言,那個概率,就是百分之一百。

K82次列車,始發站廣州,途徑韶關、岳陽、鄭州、華山等地,終點站西安;下午5點發車,昱日晚9點半到達終點,全程28小時多一點。

這一次,我從黃牛黨手中買到的,是一張硬座車票。出於類似“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偽真理的考慮,逃亡路上的第一段旅途,我選擇硬座而非硬卧,選擇與更多的人在一起。

“泯滅於茫茫眾生”,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很有安全感,像一條沙丁魚游回魚群的愜意。

這個季節大概屬於火車運輸的淡季,所以車廂內的人並不多,沒有我想像中的摩肩擦踵的狀況,反而讓我有些失望。火車鳴笛后哐切哐切地開動了,我望向窗外慢慢倒退的站台、人、樹、電線杆,然後是落寞的、連綿的田野;夜色慢慢黯淡下去,恰如我心中的百無聊賴。

硬座的滋味比我想像中的,要更難受一些。我揉揉發酸的頸椎,正準備掏出IPOD,此時,坐在我對面的老頭子,開始跟我搭訕。

老頭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讓我倦意全無。

這個怪老頭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施主,何不請老衲喝兩盅?

我不禁啞然失笑,開始打量這個老頭。他上身穿一件本該是白色的襯衫,領口早被汗染黃,下身是一條黑黝黝的西裝褲,腳蹬一雙顏色同樣可疑的白皮鞋。

如果無視衣着,那麼他非常清瘦,頭髮全白,臉上卻沒有皺紋,頗有點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意思;至於具體年齡,那對我而言簡直是達文西密碼了,我只能說,是在四十歲到七十歲之間。

我心想,你老衲,我還方丈呢,你是誰派來搞笑的吧?口中卻道,老人家,您說什麼?

老衲沒有回應我的問題,而是自言自語道,施主,老衲與你有前世的鹽份。你我相遇便是鹽起,分離便是鹽滅。飲兩杯濁酒,浮一大白,可參透塵鹽,看破前世今生。

又突然提高音量,唱道: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這老衲把“緣份”說成“鹽份”,不知道是哪裏口音。看起來是個騙吃騙喝的酒瘋子,也罷,待本施主去買幾瓶啤酒,看他耍什麼花樣。

如此想來,我便諮詢他,老人家,您想喝什麼啤酒。

這次他倒聽見我說話了,響亮地答,青島!

好咧,青島。那您還要下酒菜不?

下酒菜,好。只是我不能吃素。

哦,老人家您不能吃素,嗯,不對吧……

我無語了,原來遇見個酒肉和尚。人說時運低會見鬼,看來不單止智商無下限,時運同樣無下限,我竟碰上了這樣一個鬼都不待見的濟癲。

我走到餐車,買了青島四瓶,花生、豆乾各一份,雞爪兩份。等服務員找錢的時候,我望向窗外,世界就此睡去,田野一片黑暗,難得零星幾點燈光。這種光景讓人心裏難受,彷彿似乎這列火車,已經被整個世界所遺棄。

走回到位置上,本來正襟危坐的老衲,此時兩眼放光,好像看見羊群的餓狼,蓄勢待發,隨時會向我這隻肥羊撲來。

我還沒坐穩,他已從我手中奪過兩玻璃瓶青島;並未見到手裏有任何工具,卻撲撲兩下打開了瓶蓋。看來這老衲還是個武僧。如果他不是這樣瘋顛,我這下子可能會疑心,他其實是警察局派來抓我的追兵。

老衲遞給我一瓶青島,我與他碰了下瓶頸,就此仰頭吹起喇叭。

待我飲了一半,放下玻璃瓶時,老衲那瓶,赫然已經見底,他伸手拿過另外一瓶,又是撲的一聲打開了。我不禁咋舌――這可不是酒吧里320ml裝的生力,而是640ml的大瓶青島。

在我的驚訝中,老衲一仰頭,咕嘟、咕嘟、咕嘟,喝光了第二瓶啤酒。

看來,四瓶青島,是遠遠不夠打發這個超大容量的濟癲了,於是我識趣地起身去餐車,想買一整箱青島。服務員怕我喝太多醉酒鬧事,我跟他磨了半天嘴皮子,終於買回來半箱。

我慢慢地飲酒,欣賞對面的老衲瘋飲啤酒,狂啃雞腳。對這樣一個怪人的來歷,我開始有點感興趣,於是,趁他徒手開啤酒的空暇,我問道,老人家,您老家是哪裏的?

昆明。不過,老衲乃雲遊僧,四海為家。

此時老衲似乎解了點酒渴,反而話癆發作了;他放下手中的酒瓶,開始與我對話。他接著說,老衲與施主,頗有些鹽分。

哦?願聞其詳。

其實,老衲頗懂些相命的神通,不過,只可相與我有鹽之人。

我心想,這個說法倒方便,反正算不準了,就說我跟你沒緣,拉倒。

老衲繼續說,施主,我與令尊頗有些因緣,故老衲可為施主算一下前世今生。

我暗笑,得了吧,神棍,還跟我令尊令堂的,我那解放軍老爸一直下落不明,每年清明我連掃墓都省了。

我懶得揭穿他,遂打哈哈道,老人家,老神仙,我出差在外,身上可沒帶多少錢,萬一不夠您的勞務費……

突然,老衲眼中突然大放精光。有一股莫名的威懾感,從這個衣着襤褸的老頭身上,發射出來,讓我不敢正視其雙眼,不禁全身肅然。

他慢吞吞的說,老衲相命從不收費,況且就算收費,也毋需100萬之多。

我倒吸一口冷氣,舉起手中的青島,灌一大口,試圖掩飾內心的不安;然後我作好笑狀,哈哈一笑道,老人家,什麼100萬?乾脆,您就幫我算下,我幾時才能賺到第一個100萬吧。

老衲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恢復了飲酒前正襟危坐的樣子,他徐徐道,施主,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不可強求。

幸好,他並未抓住100萬不放,我心想,或許只是他漫天胡謅,或許只是我做賊心虛。於是,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順坡下驢地轉移話題。

我說,**教導我們,人定勝天,與天斗其樂無窮,他可不吃宿命論這一套,還不是一樣坐了天下?

老衲正色道,沒錯,但是,他坐天下是天命,他不信命這個想法,也同樣是天註定的。

我無語,這也太強詞奪理了吧?卻不知該怎麼反駁,大腦皮層被在酒作用下變得遲鈍了,我想我是有點醉了。

過了一會,我才說,老人家,對於您的宿命論,我不敢苟同。

老衲振振有詞道,鈍機眾生,往往不能參透因緣宿命。老衲今天在此處犯戒,泄露天機,其實是受二十多年前的故人所託,希望施主儘早參透塵緣。

說完這一番玄而又玄的話,老衲把手中的青島,高舉在額頭上方,表情虔誠,似乎在做某種儀式。他如大德高僧講經般,莊嚴道: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寂靜涅磐、有漏皆苦。

老衲的這句話,就彷彿一句開山劈石的咒語;他的話音甫一落下,我的神智立刻土崩瓦解,砰一聲把頭栽在桌上,沉沉睡去。

在火車規律的晃動中,我做個渾渾噩噩的夢,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像是伊莎貝,又像是唐師,對我笑得很甜。

人影伸出手來,與我柔聲道,握握手,好朋友。

我用全力攢緊那隻手,喃喃道,你不要走,不要走。但是,那人影從從容容地,把手掌抽出;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就像你反反覆復,卻握不住如砂粒般易逝的愛情,只能絕望地、眼睜睜地,看着它從指隙溜走。

可怕的是,這時候畫面逐漸清晰,原來那個人影的真身,竟是酒瘋子老衲。

於是,我猛然嚇醒。

睜開眼睛時,對面座位已經空無一人,就好象那個怪老頭從來沒有登上這列車。如果不是滿地的啤酒瓶,我可能會以為,剛才所有的一切,也只是南柯一夢而已。

火車仍在哐切哐切作響,冷靜地繼續前進。窗外一片大亮,我頗有些不知今朝何時的迷惑。

我用手背拭去額頭的冷汗,看了看手錶,已經是下午三點。時光並未倒流,此時是2007年6月17日,星期天;同時,也是我逃犯的職業生涯,正式開始的第二天。

此時,我方察覺到,右手掌心裏有一團事物,待攤開手掌一看,卻是一個紙團。

我坐在車窗下,對着午後的陽光,小心把紙團舒展開。這是一張很古董的豎行信紙,古裝片里常見的那種;上面用隸書寫着些字,細一看,卻是一厥宋詞:

莫山桃淚春

盟花痕依

莫雖落紅舊

在邑

莫閑鮫人

錦池綃空

書閣透瘦

不知道這故弄玄虛的老頭,此番又耍的什麼把戲。我把信紙再次揉成一團,扔在桌上一堆雞爪骨頭中間。

這次莫名其妙的荒誕遭遇,留給我滿腹的疑惑。雖然明知這個瘋顛老頭,不會是來抓捕我的朝廷鷹犬;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在西安前一站的渭南下了火車。然後,我又在火車站附近,隨便找個旅館對付一夜。

昱日,我乘客車來到了西安,六朝古都,我職業逃犯生涯中的第二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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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越南當倒插門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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