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與內心3(1)
凱瑞後來沒有把她與潘向東發生的事,告訴男朋友余葉。凱瑞當時選擇了保守秘密。原因很簡單,她不想讓余葉的心靈受到打擊。所以當她來到余葉身邊時,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當然,她把這些寫進了日記。記下了潘向東使她成為女人的一幕,也記下了她當時所有的感覺和局部的疼痛。凱瑞把自己交給了日記,日記是那晚罪惡的見證。所以,她離開潘向東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時,就想掩飾自己,遺忘自己,讓自己平靜地回到原來的精神狀態之中。
於是,凱瑞有意識地想些別的東西。比如數學、比如鋼鐵、比如金錢。它們是理性的,又是嚴肅的。只有理性和嚴肅,才是人類的希望。由巴爾扎克、莎士比亞煽動起來的那種金錢情緒,將被一種理性取代。金錢曾經使人類四分五裂,但它最終使人類聯合起來。凱瑞想沒有金錢的人仇恨金錢,沒有思想的人仇恨思想。仇恨是渴望擁有,是無能為力。
凱瑞胡思亂想着,火車還有半個小時就到達北京了。北京是祖國的首都,首都文化具有歷史、哲學和遊俠式的浪漫激情。具有一種東方式智慧,對世界作出超驗的直覺判斷。東方神秘主義、道家文化、儒教佛教等等,只是它的細枝末節而已。它本身的文化模式具有久遠的歷史,給人類不斷補充一些激情和智慧,對人類是有幫助的。當然智慧包容了溫情和愛,包容了理性和力量。凱瑞的精神停泊在這樣一種文化意識里,她認為這就是理想境界。
余葉出生於北京。北京的衚衕,就是他從小生長的環境。他小時候住在菜市口附近的教佳衚衕里。他的父母仍然住在那裏。衚衕是一個真正北京人的命運。他誕生於斯,也終老於斯。但對余葉來說,卻只是一個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夢。一個他兒時玩彈球、打彈弓和交換煙紙的場所。然而,只要凱瑞與他談北京,他嚴然就是一副老北京的架勢。他會說我們衚衕附近,從前住過袁世海、馬連良,還有大名鼎鼎的京劇老闆梅蘭芳。那架勢,彷彿這些名人與他都是親戚。
凱瑞在北京,余葉要帶她去“美味齋”吃有名的水煎包。他說從前著名的京劇琴師楊寶森的弟弟楊寶忠,常去那裏吃早點。於是凱瑞就跟着余葉去“美味齋”吃水煎包。原來水煎包,如同她家鄉的蔥煎包差不多。它們同樣都具有某種明亮的色澤。凱瑞想,余葉喜歡“水煎包”,也許“水煎包”只是一個象徵。象徵他童年居住的衚衕,象徵菜市口電影院裏某部對他印象深刻的電影,象徵衚衕口某個攤位上的吆喝聲。這便是余葉記憶深處的一個秘密,或者說是一個夢境。
余葉18歲離開北京服兵役。他曾是20軍某團部的一名戰士。曾經去過一次印度支那,亞熱帶叢林濕呼呼的空氣,烈日下直冒白氣的棕櫚葉,以及戰場上的槍林彈雨。記憶中的恐怖,戰友倏然倒下的屍體。越南,一個令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國度。戰爭、疾病、欺凌和掠奪,使世界陷入痛苦的呼喊中。余葉一直收藏着戰地拍攝的照片,那是歷史的見證。
凱瑞看過余葉這些珍貴照片后,心裏增添了許多愛意。她想也許就是他的這些照片,她才最後嫁給了他。不過,凱瑞嫁給他的時候,他早已退伍到凱瑞從小生長的這座城市的某個圖書館工作了。他喜歡江南勝於北京,尤其生活在這座風景秀麗的城市,點點滴滴都如詩如畫。
凱瑞與余葉,是在余葉工作的圖書館認識的。那天凱瑞在一長排一長排的書架前,尋找一本格特魯德—斯泰因的《三個女人》。凱瑞對這個女作家,曾經辦過的藝術沙龍很感興趣。她知道斯泰因1903年從美國移居巴黎,一直到二戰前夕的1938年,位於盧森堡公園西邊的弗勒呂斯街(RuedeFleurus)27號,就是一代代富於激情、有反叛意識與想像力的畫家及作家的精神樂園。畫家畢加索、馬蒂斯、塞尚,以及作家喬伊斯、菲茨傑拉德、海明威等,都是這個沙龍的常客,二十世紀文化史上的頂尖人物。
凱瑞在書架上找得頭暈目眩。下午的陽光已經從窗前移開,書架前一對情侶似乎已離去多時。透過書架前的玻璃門,凱瑞看見坐在工作枱前的男子,此刻正朝她走來。“你找什麼書?需要我幫忙嗎?”凱瑞說:“謝謝!我找格特魯德—斯泰因的《三個女人》”。男子很快從書架上抽出了這本書。凱瑞驚訝他對書籍存放位置的熟悉,彷彿閉着眼睛都能找到你所要的書。凱瑞流露出了敬佩的目光,離開圖書館時凱瑞給他留下了地址。
幾天後,凱瑞在中文系的個人信箱裏,收到了署名余葉的來信。信是由毛筆寫在宣紙上的。凱瑞一看便知道,那是古代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字體。王羲之有《蘭亭》與《聖教》。《蘭亭》用的是圓筆,一圓到底,《聖教》用的是方筆,一方到底。無論哪一種,都是百代書法之楷模。
凱瑞喜歡余葉的書法,她沒來得及回信,又去了余葉所在圖書館。圖書館彷彿成了凱瑞那些天的日常等待。或者說是一種隱秘的思緒,伴着渴望與心跳。
圖書館是安靜的。它是很多人心裏的一個象徵,也是人們艱苦閱讀和隨意抒寫的一個縮影。古往今來形形色色的記事,在靜默中簇擁着,成為圖書館的日常情景。余葉工作在此情景中,就像置身在一處心智的迷宮,一處美不勝收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