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與內心1(1)
凱瑞趴在窗前,晚霞所勾勒的剪影轉瞬即逝。凱瑞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出門了。冬季的街道因此在她視野中,變得神秘而又神聖起來。她知道這一個星期,她成了幽閉症患者。除了一個精神世界,別的似乎都不存在。靈魂中的哭泣之神,在幽暗的燭光中舞蹈。
阿芒離開凱瑞已經3年了。懷着悲痛的愛戀之情,凱瑞要把他從心裏徹底趕出去。可做起來卻並不容易。現在,思念是她裝飾柜上的一件古董。多少個日日夜夜,所有的期待都不是期待。巴黎塞納河畔的風光,已離她無限遙遠。她在江南在運河之堤,在灰濛濛的街道那扇小窗里的枯燈下,除了酣睡,便是一首首抒寫着通向上帝的詩行。當然,還有室內的音樂和窗外的風聲與雨滴。飄零的思緒,如沙沙翻過的書頁。對於凱瑞,寂寞、孤獨早已習以為常。
有時候,凱瑞想像自己像魯濱孫一樣,居住在一個無人的孤島上。沉思與思考,這不是每個女人都樂意的事情。可對凱瑞來說,卻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內容。凱瑞與阿芒的戀愛和婚姻,可以說刻骨銘心,如同翻不厭的內心文庫。她的血脈如河流,時而平靜時而翻騰。翻騰的時候,她企圖從遙遠的海底電纜線中,呼吸着愛情的呼吸。這時候,她想像柏拉圖是他們的朋友。他們曾經結合在一起的肌膚,以及表皮下的神經,都如冬季里的一束迷香,一壇成年的老酒。
現在,凱瑞回到書桌前。書桌上,有她的詩稿和一本精裝的艾略特《四個四重奏》。她非常喜歡“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她想像自己年老時衣袖上的灰,該是如何層層疊疊的灰?
夜幕已經降臨,凱瑞扭亮枯黃的燈,一艘輪船的鳴笛,猶如一聲絕望的呼喚,從遙遠的地方隨風而入。她喝了一口龍頂茶,覺得自己已從夢中清醒過來了。清醒的她,卻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思緒是什麼混合體。東方與西方,文明與文化,在一切變革時代,吸收與輸出都會產生矛盾衝突。
阿芒,她的指引者。從一開始他就引領她,讓她知道自己有着一個可以引為驕傲的,東方女人堅韌的眼神和溫柔的外貌。然而她還知道,她有西方波希米亞人的作風。波希米亞人,在她眼裏是真正為藝術獻身的藝術家。為此,凱瑞除阿芒之外,還有許多異國他鄉的朋友。他們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國家,會從一根匍匐而行的電話線中,來到她的身邊。三藩市、紐約、夏威夷、巴黎、萊比錫、東京、羅馬、悉尼、香港。這些城市後面聯結着漢字,那是一些中國人的名字。
無論母語交談,還是英語交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顆中國心。這是凱瑞的宗旨。凱瑞不喜歡那些喝了一點點洋墨水,就自以為了不起,看不起自己從小生長的土地,又賴在國外的人。凱瑞有着濃郁的故鄉情結。故鄉是她深植於生命的根。
余葉是凱瑞的前夫,曾經也就是這套住宅的男主人。凱瑞住房裏的所有陳設,還是從前的陳設。因此前夫的衣櫥里,依然塞着他當年穿過的舊衣服。有時候凱瑞喜歡穿上她前夫的衣服,尤其是那件長長的格子細條燈芯絨襯衫。這談不上睹物思人。前夫雖不再是丈夫,卻如同家裏的一個親戚,逢年過節也會在一起吃頓飯,談談孩子。他們的孩子已長成了一個大小夥子,18歲出遠門讀書去了。凱瑞每每談到兒子,都會眼睛發亮、臉發光。那是她一手養育大的孩子啊!母親的驕傲,只有當孩子有出息時,才是真正的驕傲。凱瑞是個好母親,可她的形體和外貌依然如少婦般光鮮靚麗。
懂得養身的智慧女人,一般儘可能地不把滄桑留在臉上。她們懂得這世界,是因為女人才燦爛。凱瑞深知此道。她不會像一些女人那樣,去美容院做面膜。她什麼美容也不做。但她知道女人需以內養外的道理。因此在她家的爐灶上,瓦煲里總有花生米、紅棗、椰子肉、豬排、雞脯、牛肉、雞蛋、党參、黃芪,加上三碗清水,開始用很旺很旺的大火,隨後是很小很小有着持久耐心和興奮異常的微火。要長時間地煮與熬,起碼三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
凱瑞是有耐心的。她常常坐在爐火邊聞着香味兒,捧一本心愛的書讀。這叫爐火邊閱讀的女人。也是等待喝香湯的女人。女人常喝香湯,皮膚滋潤,臉蛋兒也紅潤。那年凱瑞住在巴黎十八區,幾乎每個休息天都煲湯。
阿芒,一個巴黎某大學的中國教授,行走在巴黎的天空下,如一頭墾荒的牛。他要點點滴滴撒下東方文化,留下中國人的真誠。於是那個被書籍和各種電器化設備,塞得滿滿當當的房間,便是他們曾經生活的房間。他們生活的房間是雜亂無章的。凱瑞常常為找不到自己的東西而煩惱。
“我的梳子在哪裏?”凱瑞常朝着阿芒吼叫。阿芒很會欣賞女人。他總是不聲不響地坐在沙發上,注視凱瑞因忙亂而臉頰上泛出的紅暈。而凱瑞卻被阿芒的注視,弄得心裏不安。她不知道阿芒在想什麼?阿芒堅毅的下巴,頭髮的層次,鎖骨的質感,繃緊的背部,以及雙耳的輪廓和耳垂透過粉紅色的光暈,都是凱瑞經常讚美的地方。凱瑞與阿芒,他們互相欣賞卻又相互猜謎。他們正如艾略特所說:“在時間之內和時間之外的瞬間,不過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陽光之中的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