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烽火西關
最後一課在期待不舍中開始,又在一片哭嚎狼藉中結束。
除了張老師和黎老師,死傷的還有十來個同學,重傷的同學因為行動不便,沒能逃過這第二次的劫難,一個拖着拐杖的同學躲避不及,連同拐杖炸成了兩截。
送醫院的送回家的直接送去墳場的……江明月隨同老師們在現場忙成一團,嗓子很快叫啞了。
一邊是幫忙收拾殘局的熱心,一邊是極度的恐懼,胡佩佩和黎麗娜兩人躲在一旁袖手旁觀,在兩種心理之間鬥爭良久,到底還是被恐懼擊垮,胡佩佩顧不得再看一眼眷戀多年的心上人江明月,拽着黎麗娜轉身就走。
黎麗娜性格向來黏黏糊糊,特別是跟男人交往方面,並沒有她這種殺伐果斷的氣概,自然也不敢多嘴,深一腳淺一腳跟上她,走了也就走了。
江明月接過同學遞上來的涼茶,在喝茶的間隙目送兩人遠去,兩個男生莫名停下來站到他身旁,一人拍拍他肩膀,“阿月,一個紅玫瑰一個粉月季,家世都不錯,錯過就沒機會啦。”
“是啊,說不定這輩子都見不到了。”另一人眼巴巴看着黎麗娜的背影,喃喃自語,“黎大美人就是別人的啦!”
江明月搖頭,“匈奴未滅……”
“別裝了!”兩人輕笑,一齊攬着他跟上胡佩佩和黎麗娜的腳步,江明月突然大怒,“屍體抬完了嗎,傷患送走了嗎,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情開玩笑!”
兩人面面相覷,扭頭就走。
江明月下意識回望,兩個女生已經從街角消失不見。
胡佩佩看天,黎麗娜看前後的車和行人,兩人驚弓之鳥一般回到西關,沒遇到炸彈,倒是被遭到轟炸之後一處騎樓的垮塌嚇得半死。
兩人都住在德興橋東的光雅里,一個住在橋頭一個住在街尾,時局混亂,富貴人家更為惜命,大多早早撤到鄉下避難,整條街關門閉戶,沒剩下多少人。
如今兩家人都已撤走,只有胡家門房老孫是老西關,哪都不願去,兩人只好在胡家安營紮寨朝夕相伴,還能混上一口熱飯熱菜。
胡家門口蹲着一個瘦小的身影,女孩身形矮小,黑得碳一樣,只有眼睛的位置還有一點白色。看到兩人回來,女孩子不作聲,仰着頭直直盯着胡佩佩看。
黎麗娜不明所以,拽着胡佩佩要進門,女孩子擋在門口,還是不出聲,還是死死盯在胡佩佩看。
胡佩佩靈光一閃,驚叫道:“你是阿龍家的妹仔?”
小女孩點點頭,嘴角一扯露出一口白牙,表示自己在笑。
門應聲開了,門房老孫指着小女孩,憤憤不平道:“她早上來的,都坐一天了,問她什麼都不肯說。”
胡佩佩一把將女孩子拽進來,“她是鄉下船家阿龍的妹仔。”
老孫氣得直跺腳,“大家都往鄉下跑,這會進城幹什麼!”
胡佩佩衝著他直擺手,“沒所謂啦,她難得來一趟!”
妹仔確實難得來一趟,但這會可不是走親戚的時候,黎麗娜和老孫交換一個眼色,不知是被她氣的還是餓的,都有點頭暈。
“黎小姐,你們晚上好好商量,別再待在城裏啦!”只要人還在大屋,老孫也就擔了一份責任,也難怪他這麼生氣。
黎麗娜看着兩人的背影直嘆氣,胡佩佩如果這麼好商量,兩人早就去了大後方桂林,她有一個舅舅在桂林辦報紙,比起南海這些名義上的家人,她寧可去投奔一個從未見過面的舅舅,誰知這件事一提出來就被胡佩佩一口否決,對胡佩佩來說,比起對未知的恐懼,還是轟炸的恐懼比較能夠接受。
黎麗娜放棄跟胡佩佩溝通,一進門就針對龍家妹仔使勁,湊上前問道:“妹仔,你叫什麼?”
小女孩直搖頭,還是不肯開口。
胡佩佩倒水過來,鼓起眼睛瞪她,“你又不是啞巴,說!”
小女孩眼睛直直盯着水杯,眼裏寫着兩個字:我渴。
胡佩佩直道可憐,將杯子塞進她手裏,衝進廚房好一頓翻找,只找出昨天吃剩的一點白飯,情急之下用熱水泡了加了點白糖給她吃,小女孩狼吞虎咽吃完,目光這才有了些許靈活氣,從胡佩佩和黎麗娜臉上來回地看。
很顯然,在這個妹仔口裏問不出什麼名堂,黎麗娜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丟下書包鑽進廚房淘米洗菜,準備做腊味飯。她對吃的執着認真向來要強於胡佩佩,就算明天就要考試,這一頓好飯好菜總要仔仔細細地做。
明天開始沒地方上課,街上也不敢去,家裏還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人,存的糧食見底,以後該怎麼辦……胡佩佩坐在屋檐下,看着黎麗娜忙碌的身影認真地發愁,衝著黎麗娜大喊,“麗娜,怕不怕?”
“怕!”
“想不想回去?”
“不想!”
兩人之間向來不必客氣和遮掩,幾個字就一錘定音,胡佩佩拍着手繼續喊,“我想辦法搞點錢吃飯,我們四張嘴交給你了!”
“沒問題!”
“有問題!”老孫在樓上某處吆喝,“你們得趕緊走!”
胡佩佩和黎麗娜交換一個眼色,權當這話是耳邊風,胡佩佩抓出荷包數錢,在心中打起小算盤。
咚咚咚……老孫拎着釘鎚從樓上樓下一路敲敲打打而來,胡佩佩心中好不容易打好的小算盤毀得一乾二淨,連連哀嚎,“老孫,你到底在吵什麼!”
老孫嘿嘿乾笑,“家裏沒人,怕招賊,門窗全部要釘好。”
胡佩佩一怒而起,“哪裏沒人,家裏現在還有四個人,四個!”
看她揮舞着四根手指頭像只小猴子跳腳,黎麗娜哈哈大笑,“別鬧啦,早晚要走的,飯都沒得吃,不走怎麼行。”
老孫在樓上某個位置幽幽長嘆,“不走不行了,四小姐,認命吧,廣州已經不是以前的廣州了,是亂葬崗,滿街都是屍首。”
某些恐怖的畫面湧入腦海,胡佩佩舉着可笑的四根手指頭,臉色煞白,頹然坐下來。
細妹如同發現一個新世界,怔怔坐在她面前,目光又直了。
細妹是疍家人,一家人常年生活在船上,她父親阿龍在南海胡家做過一陣子雜工,細妹也跟了來,那會就有點獃氣,後來挨了鬼子幾次炸,莫名其妙成了這副模樣。雖然人呆了,做事還是挺麻利,阿龍回到船上,經常會讓細妹送魚給胡家,胡家人喜歡吃新鮮魚,而阿龍也得些收入,兩全其美。
可能因為胡佩佩閑得無聊教過細妹寫字,細妹一進胡家就追着胡佩佩猛盯,胡佩佩對她這副呆樣子早已習以為常,由得她去。
老孫留下胡佩佩的房間,釘死了其他所有房間的門窗,黎麗娜的腊味飯也做好了,因為想着去留的問題,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味同嚼蠟,只有細妹埋頭苦吃,一鍋飯一大半都進了她肚子。
吃完飯,老孫照例擺起潮汕功夫茶,黎麗娜再度收拾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李,生怕漏下哪件漂亮衣服,把所有衣服都拿出來試一遍,自己試還不過癮,還把胡佩佩拉進房間一起臭美。
黎麗娜跟母親一樣都是出了名的漂亮,只是漂亮並沒有帶給她們好命,黎母袁茵當年與胡佩佩的大伯胡東升相戀,因有權有勢有錢的黎天民看上了,袁家人貪圖豐厚的禮金而棒打鴛鴦,把她嫁給黎天民做不知幾房的姨太太。
黎天民在南海號稱花花太歲,不知自己有多少錢,也不知有多少姨太太,當年盛極一時的時候,更不知自己處公館,不知有多少槍。
袁茵生了麗娜之後,其他的姨太太一個二個生子,而袁茵再無所出,母女住在三水鎮上某個黎家的小公館裏幾乎被遺忘。
胡佩佩的老家在南海西城,祖父叫做胡介休,是南海有名的才子,胡介休排行第四,只懂讀書做文章,其他一概糊裏糊塗,所以家裏一直由夫人胡四奶奶掌管。
胡介休夫妻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胡東升被逼着娶親生子榮祖之後去了南洋,至今音信全無,也全然不管家中母子,胡四奶奶對大兒媳有幾分愧疚,對長孫就多出幾分寵愛,活活把他寵成一個廢物。
胡佩佩的父親胡東陽排行第二,一直不討父母歡心,四處奔波做生意維持家計,母親是西關商人雷家的獨女小環,和胡東陽同窗共讀,情意深摯,只是從小體弱多病,胡東陽和胡四奶奶抗爭多年才得以娶進家門,調養多年後又只生了佩佩,母女都不為胡四奶奶所喜,雷家心疼女兒外孫女,以胡東陽的名義在光雅里買了房,避開胡家這些是是非非。
老三胡東明娶的是一個南海貧苦農家女子,姓齊,一直沒有名字,嫁進胡家才改名玲瓏,齊玲瓏生性好強愛面子,什麼事都要爭個上風,知道胡介休夫妻喜歡孫子,生下來第一個女嬰硬是沒養活,接下來又生了榮平榮安兩兄弟。
胡四奶奶得償所願,把最好的院子讓給老三家住,榮平和榮安十分爭氣,聰明伶俐,成績優異,榮平還在余漢謀手下任職,榮安在香港讀書,都是前途無量,三少奶奶現在母憑子貴,誰也不敢惹,在家頤指氣使,連胡四奶奶也要讓她三分。
老孫倒一杯,細妹喝一杯,直到一壺水喝完,胡佩佩拎着行李走下來,細妹遊魂終於歸了位,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胡佩佩,“佩佩小姐,回去。”
老孫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胡佩佩直瞪眼,“你來接我回去?”
黎麗娜哈哈大笑走下來,“你知道怎麼回去?”
細妹知道胡佩佩是個母老虎,也不害怕,或者說從來不知道怕,再度愣愣道:“我來接你回去。”
胡佩佩桌子一拍,突然大笑兩聲,湊上去和細妹大眼瞪小眼,“就憑你,想接我回去!”
細妹絲毫不覺得她來接胡家小姐回去有什麼不妥,眼睛盯在她臉上,目光又直了。
看她這個呆樣,不知道的還以為胡佩佩是什麼絕世美人,胡佩佩笑得翻了天,揉了揉臉坐下來繼續發愁——家裏人到底哪根筋不對,讓一個個頭還沒自己高的啞巴妹仔來接自己回去。
黎麗娜把兩人的行李並排放好,將拎着的一個大包袱遞到老孫面前,笑道:“這些是給你們家裏人的。”
老孫也不客氣,接下來抱在懷裏,恭而敬之地沖洗杯子倒了兩杯新茶,一邊發出幽幽長嘆。
天已經黑透了,誰也不敢點燈,鬼子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有一點燈火就來炸,四人坐在慘淡月光中,一言不發,臉色猶如鬼魅。
不知道過了多久,細妹終於從一場大夢中驚醒,擠出一句話,“大少爺讓我來接你回去。”
胡佩佩終於想明白了,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齒道:“我大哥人呢!”
細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就着淡淡的月光看着她的臉,目光又直了。
黎麗娜捂着肚子悶笑得打跌,胡佩佩臉上有些掛不住,扭頭就走,黎麗娜一見不妙,趕緊把包袱丟給細妹追上去安撫。
胡家這個大少爺榮祖在南海西城有數不清的傳說,有人當笑話看,也有人對其恨之入骨,若不是胡四奶奶保着護着,胡介休早就把他趕進軍隊或者江夫人王勝英開的西園農場鍛煉,而榮祖也知道做什麼都有奶奶撐腰,更加肆無忌憚,家裏常常鬧得雞犬不寧。
夜半,胡佩佩和黎麗娜還是毫無睡意,起身來到窗口,在慘淡的月光下偎依着坐在一起,絮絮說起從前。
胡家搬來這個屋子不到半年,黎天民買下一個鋪子在此開辦文具店,袁茵託了胡介休的面子在黎天民面前說情,這才讓黎天民拿錢出來讓黎麗娜讀書。
也是從黎麗娜進學校開始,黎家一落千丈,沒個數的姨太太和子女各自搶佔黎家財物,各種小報連篇累牘登載黎家的風流韻事,黎天民無可奈何,不知聽了哪個姨太太的枕頭風,把這件事怪到袁茵和黎麗娜頭上,一定要黎麗娜退學嫁人。
要不是胡佩佩的外公出面和黎天民強硬談判,以讓黎麗娜讀完書為條件入股文具店挽救生意,黎麗娜早就不知被嫁去何方,這也是袁茵一再讓黎麗娜記得這份恩情,忍讓胡佩佩小性子的原因。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如今即將分開,各自面對未知的命運,如何能不恐懼?而且袁茵向來不容於黎家,說話沒有分量,性格也沒有雷小環這麼強硬,黎麗娜艷麗無比,光彩照人,成為黎家中興的希望,大美人黎麗娜要嫁澳門富商的風聲早已在南海鄉間流傳。
以前黎麗娜都是以學業為借口留在廣州,現在廣州呆不下去,桂林去不了,只怕一回去就得嫁人。
黎麗娜對着月亮幽幽長嘆,“我不想嫁人啊……”
女人總是要嫁人的,胡佩佩並不認為嫁人有什麼不好,暗裏還特別羨慕黎麗娜的過人美貌,這讓她多了幾分資本,能夠嫁一個好人家。
胡佩佩看看她美麗的剪影,摸摸自己的臉,輕嘆,“我想嫁人。”
她的境況根本不會比黎麗娜強,只是不願意到處訴苦而已。胡四奶奶嫌她一個女孩子讀書太多花費太大,幸而有胡介休攔阻才不好多說什麼,如今回到南海恰如羊入虎口,以後有的是她的苦頭吃。
黎麗娜瞪着她不說話,不過,她的怒容同樣因為美麗而毫無威力,胡佩佩戳戳她高挺的鼻樑,心下軟了幾分,笑道:“不想嫁人你能幹什麼,我們沒書讀了!”
黎麗娜湊過來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佩佩,我再問你一遍,要不要跟我去桂林?”
“不去!不去!不去!”胡佩佩笑,“你問多少遍也沒用!我才不要離開廣東!”
“鬼子打過來怎麼辦,他們可不會放過我們!”黎麗娜一想起某些可怕的可能就開始發抖。
胡佩佩笑容收斂,“去南洋,去香港澳門,再不行我們去粵北!”
黎麗娜突然轉移話題,“佩佩,我跟你不一樣,要是去不了桂林,我回南海之後就只有嫁人一條路可以走,這幾天是我最後的機會!”
胡佩佩警惕地看着她,“什麼最後的機會,你難道想嫁給江學長?”
“江明月,他叫江明月。”黎麗娜嫵媚一笑,“佩佩,我知道你主意多,幫幫我吧,嫁人可以,也得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這還是你自己說的呢,對不對?”
“不!”原則問題上,胡佩佩可不會退讓,“江學長是我的!我喜歡他兩年了!”
“我三年!他一來學校我就喜歡他!”
“不管兩年還是三年,他根本不認識我們!”
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兩人喜歡了這麼久的人根本沒拿正眼看過她們,這一場單相思真是太凄涼了。
不知是誰先潸然淚下,不一會,兩人都是滿臉淚光,胡佩佩抓着她的手擦了擦臉,哽咽道:“這麼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難道捨得學長?”
黎麗娜無奈搖頭,“捨不得,你難道捨得?”
胡佩佩直搖頭,憤憤然道:“他瞧不起我們……不,他根本不認識我們,怎麼能瞧不起我們!”
黎麗娜嘆氣,“那有什麼辦法,我們要是能早點認識他,也不至於被他瞧不起。”
“都怪你,我讓你去約他,你還不肯,這下好了!”胡佩佩懊惱不已。
黎麗娜突然挺起胸膛,“他住在寶源路!”
“你這次敢不敢!”胡佩佩逼近她的臉,四目相對,都是灼灼閃亮。
清晨,兩人摸出來吃了一碗雲吞面,你推我我推着你來到寶源街,江明月果然還沒出門,門房引着兩人進門時,他頂着兩個黑眼圈正在埋頭寫着什麼。
大概是來的同學實在太多,江明月絲毫沒認出她們,也沒把她們當回事,胡佩佩看黎麗娜一張臉白裏透紅,目光迷離,知道沒法指望她,硬着頭皮上前,“你好江學長,我叫胡佩佩,她叫黎麗娜。”
江明月從鼻孔里發出個單音,算是認了兩人。
黎麗娜自恃美貌,向來是眾人目光的中心,在江明月這裏一而再受挫折被無視,臉上有些不好看,重重清了清嗓子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江明月低聲道:“有病快去治,別傳染給我。”
黎麗娜愣住了,氣惱地沖他做個鬼臉,捅了捅胡佩佩。
美人計也不好用,胡佩佩只得繼續硬着頭皮充當這個親善大使,和和氣氣道:“學長,你不走嗎?”
“有話快說,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江明月瓮聲瓮氣回答。
胡佩佩只得自問自答,“我們家裏人沒來,我們沒法回去。”
江明月頭也沒抬,“你們自己沒長腿?”
黎麗娜連忙插話,“我們是女孩子,路上有壞人怎麼辦?”
胡佩佩暗道不妙,拚命把黎麗娜往後扯,果不其然,江明月冷笑,“你們炸彈都不怕,還怕壞人!你們兩個痴線佬,不要妨礙我做事。“
胡佩佩急了,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擋在他面前,“你要教學生,我們也能!”
江明月疑惑地看着胡佩佩,胡佩佩終於得到他的正眼相看,血液好似全部涌到臉上,明知有些出糗,還是捨不得這番接觸,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寫的告示,我看到了。”
這回就連黎麗娜都有些驚奇,環顧四周都是空空如也,哪來的告示。
江明月認可了她的發現,沖她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胡佩佩急了,“我們真的能教!”
看來這是個接觸他的好機會,黎麗娜連忙附和,“我們一定能教好!”
江明月終於停住腳步,將一張紙隨手扔出來,冷冷道:“死在廣州不要怪我。”
兩人正要進門,門砰地一聲關上了,胡佩佩差點撞到腦袋,兩人倒吸一口涼氣,迅速退後一步避開這不存在的襲擊,面面相覷,幾乎在同一時刻,兩人腳隨心動,一口氣衝出大門。
聽到笑聲由遠及近而來,老孫和細妹都呆住了。
這個時候還能笑出來,真不知道說她們是心大還是膽大。
老孫拉開門,胡佩佩和黎麗娜已經到了面前,笑得比木棉花還要燦爛,細妹眼睛又直了。
這會連黎麗娜也習慣了細妹的獃氣,和胡佩佩配合默契,一人按住細妹一邊肩膀,推着她走進來,又將她摁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胡佩佩湊到她眼皮底下,索性讓她看個夠,細妹很快成了鬥雞眼,胡佩佩哈哈大笑,終於放過她。
黎麗娜不知從哪找出紙筆拍在細妹面前,胡佩佩將筆塞進細妹的手裏,“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細妹眼睛一亮,抓起筆工工整整寫下兩個大字,龍細。
黎麗娜驚奇地看着胡佩佩,細妹這兩個字寫得簡直比她還好,特別是這個龍字,掛出來能當字帖用了。
胡佩佩得意洋洋,“細妹,告訴黎小姐,這是誰教的。”
細妹也察覺出黎麗娜的驚艷和胡佩佩的得意,用眯眯的一雙笑眼表示自己的高興,筆頭小心翼翼指了指胡佩佩,羞澀地低下頭。
黎麗娜沖胡佩佩比出大拇指,坐下來划拉幾個字遞到細妹面前,“認識嗎?”
細妹抿抿嘴,一字一頓道:“胡佩佩,黎麗娜。”
話音未落,黎麗娜笑成了一朵花,有說不出的艷麗奪目,細妹很沒出息地看呆了。
很快,在只有龍細一個學生的前提下,胡黎識字班緊鑼密鼓開張了。
胡佩佩和黎麗娜擔任老師,而老孫暫時管後勤,胡佩佩收集家裏所有的報紙做成告示,再熬了點漿糊,一張張往外貼。
讀書免費,中午還管一碗面,這麼好的條件,不來簡直就是傻瓜。
兩人打錯了算盤,時至今日,保命還是比較重要,沒有哪個傻瓜會把孩子往莫名其妙的一個識字班送,哪怕這個班不收錢。
學習辦了三天,管接待的老孫一覺一覺又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細妹認識的字又多了三十個,而班裏的學生一個也沒有增多。
眼看着敵人的轟炸完全發了狂,警報聲轟炸聲哭喊慘叫聲此起彼伏,胡佩佩大着膽子出了一趟門採購,從一場轟炸中死裏逃生,臉色煞白而歸,坐在角落裏抖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黎麗娜和細妹也不去理她,一個是知道她的本事,一個是完全沉浸在寫字的快樂中。
很快,胡佩佩臉色緩和,起身走到兩人身邊,細妹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邊,胡佩佩推開她的手,喃喃自語,“挨炸的都是平民百姓,跑不掉的平民百姓。”
黎麗娜疑惑地看着她,支着耳朵等待她下面的話。
然而,胡佩佩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坐下來愣愣看着細妹的字,細妹滿臉期待地等待她的表揚,然而,胡佩佩目光落在紙上,意識飄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黎麗娜嘆了口氣,“活着挺好的。”
細妹直直看着黎麗娜,看起來根本沒理解這麼淺顯而無聊的話有什麼意義。
胡佩佩點點頭,“是啊,活着,挺好。”
三人沉默下來,各自發獃各自忙碌。
老孫一聲悠長的嘆息打破了這份寂靜,胡佩佩突然發難,拍案而起,“我們是人,不是畜生,畜生都不能隨隨便便曝屍街頭,我們更不可以,我們不能苟活!”
黎麗娜怔怔看着她,目光里滿是哀傷,“佩佩,你要冷靜,不管是不是苟活,活下來就已經不容易。”
老孫起身,“別鬧了,快回去吧,我送你們一起回去。”
黎麗娜也站起來,“是啊,佩佩,不管願不願意,回家我們都要好好嫁人過日子,好嗎?”
“不!”胡佩佩突然一拳頭砸在空氣中,“我不甘心!”
這一刻,黎麗娜突然滿心疲憊,她也不甘心,可是那又如何?
黎麗娜不明白,胡佩佩的不甘心,不是嫁不嫁人的不甘心,是看到一群手無寸鐵的嬰孩躺在血泊中,哭於父母親屍體旁的不甘心。
胡佩佩的變化,就是由點滴的不甘心而起,最終在火中鍛造成一把利刃,狠狠插入敵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