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最後一課

楔子 最後一課

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中山大學附中

這是最後一課。

這不僅是所有師生的最後一課,也是大家高中時光的結束,甚至也許是今生今世的最後一個相聚。

生逢亂世,身不由己,哪怕是書香門第,豪富貴胄,誰都只能聽天由命,誰也不能保證明天頭頂會不會落下一個炸彈,莫名身首異處,更不能保證逃難時會不會遇到亂兵劫匪,就此魂斷他鄉。

幾個同學剛剛在日軍對廣州的瘋狂轟炸中逃過一劫,對此深有體會,他們相互攙扶,拖着拐杖打着包紮都來了,就連傷勢最重的一人也被兩個同學用輪椅推進課堂,近百號人,一個也沒落下。

所有老師也都來了,國家災難深重,身為中國人,責任在肩,避無可避。

課開始的前一個小時,同學們一反往常的拖拉,早就規規矩矩坐進禮堂,有的甚至還要更早——坐在教室平靜讀書上課的日子,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所有人直到這時才有這般感悟,然而殘酷的戰爭和時間都一樣,容不得任何人後悔。

今天講課的還是教務處啰啰嗦嗦的張老師,如果不是令人心痛的滿臉淚光,他還是跟以往一樣令人討厭,這節課也跟往日一樣枯燥無味,還不如逃課去街上看熱鬧吃東西。

從去年9月起,廣州已經經受了長達近10個月的轟炸,對於空襲已經從慌亂變得鎮定,又從鎮定變得麻木,此際正值春夏之交,廣州滿街紅花勝火,如果沒有滿目瘡痍屍橫遍野,該是多麼美好的風景。

對於胡佩佩和黎麗娜來說,這是她們的最後一課,是留在中大附中的最後一天,也許,這還是她們留在廣州的最後一天,無論她們多麼不舍,城內有法子的要命的都往外疏散,繁華的大廣州已成了死城。

這兩個最調皮的學生今天格外安靜,兩人緊緊牽着手,目不轉睛地看着張老師的臉,這麼多年第一次發現張老師的好看,果真跟同學們私下議論的一樣,臉型瘦削,鼻樑高挺,一看就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

從張老師開始講課,胡佩佩就咬着唇悄然流淚,滿心痛悔和不甘不舍,而在一片唏噓聲中,黎麗娜一直強忍的淚也落下來,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像是要給對方傳遞力量,手察覺兩人的悲傷,汗水濕透了兩人手心的絲絹。

兩人家鄉同在南海豪門望族,同住在西關大屋,從小到大最大的挫折不過是哪件衣服不好看什麼東西不好吃,最慘不過學習不好作業沒寫要挨老師的罵,窮盡所有想像,她們也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凄慘的一天。

戰爭、空襲、逃難……這些都是兩人窮盡所有想像都無法理解,也不敢面對的字眼,然而,只能怪兩人生不逢時,街頭巷尾殘破的屍體,頭頂令人憎惡和恐懼的膏藥旗飛機,驚慌失措的人們等等,自從廣州轟炸以來,一切的景象無時不刻在向兩人證明八個字:亂世之中,人命草芥。

兩人竭力想剋制胡思亂想,又忍不住一陣陣戰慄,最後,胡佩佩奮力掙開兩人拉緊的手,將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而黎麗娜從她的動作中得到啟示,同樣規規矩矩坐好,和她一樣目不轉睛看向張老師。

張老師顧不得什麼為人師表,一邊擦着滿臉淚水鼻涕,難以成聲,平時沉默寡言的國文老師黎老師走上講台,聲音略有顫抖,卻有從未有過的堅定洪亮,“大家馬上就要隨同家長疏散,不再回學校,我們幾個老師約好奔赴抗日的第一線,今天也許就是永別……”

一陣壓抑的嗚咽聲中,黎老師振臂高呼,“面對敵人的大肆侵略,我們每個人都要做好國土淪亡,家鄉陷敵的思想準備,不要有任何的僥倖心理,我們將來也許會被鬼子殺死,俘虜,女生……女生會被羞辱姦殺殘害……”

黎麗娜渾身顫抖,胡佩佩不知如何是好,默然看着她漂亮得堪稱嬌媚的面容,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的平凡普通。

“不管遇到什麼,我們一定要記住,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要熱愛自己的祖國,永不向敵寇低頭,一定要相信,最後的勝利必然是我們的!”

黎老師說完,張老師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大聲道:“我們這個國家之所以綿延不絕,是因為有你們這些青年人,你們都是國家的希望,一定要努力學習,將我們的文化傳承下去,只要文化不死,我們中華民族就不會亡。”

沉默了足有一分鐘之後,哭聲轟然而起,而瘋狂的警報聲隨之響起,幾個大學男生衝進來大喊,“不要慌,聽我們的指揮,快跑!”

胡佩佩和黎麗娜都聽出最靠近的一位男生就是江明月,拉起手齊齊朝他跑過去,胡佩佩回頭一看,張老師匍匐在地,發出近乎野獸般的嗚咽,頓時心頭一陣戰慄,甩開黎麗娜的手朝他跑去。

她無法理解張老師的心情,但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痛苦,人生第一次,她想為別人做一點什麼,減輕這種痛苦。

黎麗娜和胡佩佩心意相通,幾乎在同一時間也跑向張老師。

而江明月果然如傳聞中那般脾氣暴躁,兩三步就追了上來,一腳一個將兩人踹翻在地,隨即撲倒在最近的胡佩佩身上。

一個尖利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巨大的爆炸聲就像響在身旁,幾乎震聾了所有人的耳朵。

不知道過了多久,痛哭聲由遠及近,猶如斷線的風箏,飄飄忽忽回到兩人的耳中和意識里,江明月瞪得目眥欲裂,一把抓起兩人,一人抽了一巴掌,這才緩緩朝前方走去。

兩人都被打懵了,滿臉都是血,卻絲毫不知道痛。

無數恐怖的尖叫聲痛哭聲響起,胡佩佩和黎麗娜渾身顫抖,緊緊抱成一團,互相靠在對方肩膀站定,回頭看了一眼,同時癱坐在地。

講台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張老師帶血的眼鏡落在一根斷腿的椅子上,搖搖欲墜,黎老師也躺在血泊中。

除了眼鏡,張老師好似憑空消失,而空氣里有濃濃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摻雜在一起,令人幾欲窒息,而黎老師臉上的震怒不甘猶存,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塵灰漫天的上空。

江明月在黎老師身邊跪下來,探了探鼻息,滿面痛苦,用血痕遍佈的手合上他不瞑目的眼,轉頭從斷腿的椅子上拿下眼鏡,重重垂下頭,一手撐着地慢慢起身,啞着嗓子對身邊一個同學道:“趕快疏散,鬼子不會只炸一次。”

胡佩佩和黎麗娜見過無數次轟炸后的景象,卻是第一次親身經歷轟炸,直面親近者的死亡,腦海中一片空白,積蓄了多日的哭聲洪水一般一涌而出。

轟炸的廢墟之中,無數的孩子哭母親,老人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廣州人真會經營生活,也真會哭,每一個哭聲都是絕望的海,逐步吞沒了兩棵懵懂的心。

“趕快疏散!”

江月明的怒吼再起,徹底驚醒兩人。經過胡佩佩和黎麗娜時,江明月腳步稍作停留,黎麗娜一貫膽大妄為,好似受到鼓勵,拉着胡佩佩迅速跟了上去,發現他胸膛挺了挺,立刻拉住他的衣袖,戰戰兢兢道:“江學長,你是從南洋回來,請問南洋會不會天天挨炸?”

現在可不是套近乎的時候,胡佩佩深知黎麗娜的見色忘義脾氣,暗道不妙,連忙拉了拉黎麗娜,可是黎麗娜也頗有一些徹底豁出去的壯烈之感,心知今日也許是見他的最後一面,只想多看心上人一眼,多聽他說一句話,哪裏還會顧忌那麼多。

江明月停住腳步,頭又垂了下來,拿着眼鏡的手也跟着長長垂在身旁,如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拉扯。

胡佩佩橫下心來,抱住黎麗娜的手臂挪到江明月身邊,既怕他看到自己,抖抖索索藏在黎麗娜身後,又怕暗戀多年的心上人看不到自己,刻意瞪圓了眼睛探出頭來,吼道:“你為什麼打我們,你……你要道歉!”

黎麗娜這才想起這事,臉上立刻開始火辣辣地疼,一手悄然捉緊了胡佩佩的手,擋在他面前小小聲叫道:“對!道歉!”

江明月猛地抬手,兩人悚然一驚,腿肚子一抖,一起栽倒在地,江明月將眼鏡送到兩人眼前,橫眉怒目道:“千金大小姐,你們摸摸良心想一想,是否對得起這些師長?”

胡佩佩嗚嗚直哭,一個勁往黎麗娜身後躲,黎麗娜一把推開江明月的手,怒道:“我父親說了,打仗哪有不死人……”

胡佩佩一把捂住黎麗娜的嘴,黎麗娜嗚了一聲,倒是從善如流,不敢再跟他狡辯下去。

江明月冷哼一聲,大步流星而去,留下冰冷的一句話,“不想死的,有多遠滾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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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西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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