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話人生》六(12)

隨着我們繼續北上，離阿爾卑斯山，離家也越來越近；我的心情也隨之越來越沉重。和我同行的是位來自愛丁堡的蘇格蘭青年，叫詹姆森。他看到眼前的蒂羅爾山區，使他不禁想起了家鄉的高原地區。他想家了，思鄉淚在眼裏打轉。我不知道想家什麼滋味，只想這是一杯我不得不一飲而盡的苦酒，我要面對的是太多的艱辛與磨難。另外，我感覺確定無疑的是，以後我再也看不到我現在就要離開的這片美麗的土地了。我的《再見，意大利》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寫的：

再見，意大利

在意大利，它的土地和空氣充滿了天國的光彩，美麗的孩子在石松下與我相見，山的胸膛噴出火焰，古老的城市重新復活。

在意大利，有穿着大理石長袍的高貴神靈，每一縷呼吸的空氣里都瀰漫著音樂和花香，像油一樣蔚藍的大海廣袤無垠，山巒在陽光下閃着七彩光芒。

在意大利，一切都如詩如畫，隨處可見上帝之愛的創造；農家的院落周圍，環繞着月桂樹和巨大的仙人掌，豐收的葡萄壓彎了葡萄架。

在意大利，我有了成熟的思想，卻還擁有一顆童心。我認識了自然和藝術。再見，你色彩斑斕的土地。——我的美夢結束了。

現在，阿爾卑斯山已被甩在身後，廣闊的巴伐利亞高原展現在眼前。五月的最後一天，我到了慕尼黑。

我在一位值得尊敬的做梳子的匠人家提供的一間屋裏寄宿。我在那兒沒有熟人，但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幾乎是剛一到慕尼黑，我就在街上遇見了一位老鄉。他叫伯奇，他妻子是著名的作家兼演員夏洛蒂·伯奇·普費菲爾。當時她是蘇黎世斯塔德劇院的經理，所以我還不認識她。伯奇我以前在西伯尼家常見。他了解我，對我很照顧，也很友善。我們經常見面，聊起來開誠佈公。當時哲學家謝林也住在慕尼黑。沒有介紹信，也沒有人引見，乾脆自己登門拜訪。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他的家，這位老紳士熱誠接待了我，跟我談論了好長時間的意大利。我的德語不靈，時不時就會冒出一句丹麥話，他倒正好對此有興趣。他說，他當然能聽出我話里的丹麥語，那對他很陌生，可他覺得丹麥語與德語特別相似。他還熱情地把我介紹給他的家裏人，他跟我談話時的語氣熱誠得可愛。幾年以後，我在德國已名聲不小，我們像老朋友似的又在柏林見面了。他還在我的紀念冊里留了言。

在慕尼黑期間，我開始發現它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給人一種家的親近感。但離我回真正的家哥本哈根的日子可是越來越近了。如果手頭寬裕，我真想在慕尼黑再多呆些日子，因為我一旦回到家住下來，就不得不忍受那無休止的聒噪。我收到來信說，我已經完全不被認為是一個詩人。摩爾巴赫在《文學月評》專門就此撰文公開發表意見。我的詩集出版時，我並不在國內，而且，這些詩以前單獨分別發表時頗獲好評。可這一次，連《一年的十二個月》都成了我江郎才盡的證據。是一位到慕尼黑來旅行的朋友把評論帶給我看的。這當然是件好事，我可得好好拜讀一下。

他的評論題為《當下的丹麥詩人》，論及到我和其他幾位年輕詩人漢森、霍斯特、克里斯蒂安·溫塞爾和帕魯丹·繆勒。我就像一棵雜草，被從這些生機盎然的植物中給拔除、扔掉了。對我的《一年的十二個月》，有位評論家驚呼“把這種一點不講究形式，也不成熟的貨色，稱其為詩和藝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它“只是把人們很快就會看煩了的順口溜弄成了一鍋粥”。“廢話連篇”，“缺乏理性”，“這種陳詞濫調叫人難以卒讀”。他提到在《死國的來信》中說過我應該接受“教育”時強調說，已經表明，這對我的抒情詩寫作來說將是一次靈魂毀滅。他又說，我應對自己的詩只被“幾個相熟的朋友接受”感到沮喪。另外，他沒想到我說到詩時居然敢用“幽默”這個詞，因為在他眼裏，“幽默這個詞是用來表達人的自然感覺，通常不能用在詩的美學題材上。”他最後給我提出的忠告是：“從今往後，多學習，少塗鴉。”

他接着論及了其他幾位詩人。他從漢森的詩里“看到某種智慧的幽默”。他舉了些例子來說明，他“無疑是一個顯示出天賦才華的詩人”。

霍斯特的詩“給人一種更為嚴肅的感覺。他的詩歌寫作，至少在外在形式上努力打磨、推敲，在青年藝術家裏是值得稱道的”。

摩爾巴赫稍後談到的“一位有教養的、真正沉思的抒情詩人”，他指的是克里斯蒂安·溫塞爾。但在詩中洋溢出飽滿激情的詩人是帕魯丹·繆勒。他以《舞者》舉例說，他首先為自己長期以來過於冷靜感到抱歉，“我第一次讀這首詩時，就被深深打動了。它似乎輕而易舉地就給我平添了一雙想像的翅膀，帶我飛到遙遠的天際。從丹麥的海岸吹來陣陣生氣勃勃的海風，南方的鮮花，伴着山毛櫸樹林徐徐吹拂的清新晨風，送來縷縷馨香。聽着我如此耳熟、由詩歌王國里傳來的音調，突然魔幻般地沁入心脾，使我的靈魂得到凈化。讀他的詩就像聽春夏的鳴禽啼囀，帶着點憂鬱，帶着點傷感；有時好像是聽林間打着呼哨的秋風掠過掉光了樹葉的樹梢兒，很快，又聽到發怒的大海壓抑的咆哮。這是狂笑的暴風雨，是巨浪揮舞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