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7)
到了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卧屋裏寫各種臉譜的介紹,夏風在院子的痒痒樹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筆記,家裏有兩個人在寫文章,四嬸說話不敢高聲,走路像賊一樣,輕手輕腳。她在廚房裏熬雞湯,香氣就飄出來,夏風放下筆,去廚房的鍋上伸了鼻子聞,娘偏不給他盛,將一碗端給白雪了,一碗讓他端給後巷的三嬸。夏風端着進了三嬸家院子,雷慶蹴在屋檐下的台階上吃紙煙,濃重的煙從鼻孔里出來,順着臉頰鑽進頭髮,頭髮像是點着了一堆草,煙霧再繞上屋檐前葫蘆蔓架上。蔓架上吊著三個葫蘆,差不多葫蘆皮黃硬了。夏風說:“你回來啦?”雷慶是埋葬了夏天禮后第二天又去的運輸公司。雷慶說:“回來啦。”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一隻蒼蠅一直攆夏風,這陣就坐在碗沿上。夏風抬頭看了看葫蘆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搖擺,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說話,但夏風就是尋不出個話題給雷慶說,他端了碗就進了三嬸住的廈屋。
三嬸盤腿坐在炕上流淚。她自夏天禮死後,黑天白日一個人只要坐着就哭,眼都哭爛了,而且得下個毛病,說話是同樣的一句話要說兩次,一次高聲,再一次低聲。見了夏風,說:“不讓你娘給我端飯了,還端啥哩,端啥哩。”夏風說:“這是雞湯,我娘讓你趁溫喝了,過去和她啦呱話。”三嬸說:“我不去,讓你娘跟着生氣呀,生氣呀。”堂屋裏突然火躁躁地有了罵聲,是梅花在罵翠翠:“你滾吧,你滾得遠遠的,你看哪兒有野漢子你就滾吧!”翠翠哭着往出走,眼淚沖髒了畫出的眼影,眼睛像了熊貓的眼睛。雷慶嘩啦站起來,起了一股風,鷹抓小雞一樣揪住了翠翠的頭髮,擂起拳頭就打,翠翠殺她似的叫喚。三嬸才喝下一口湯,喊道:“你還嫌這屋裏人沒死夠嗎?”又低聲說:“死夠嗎?”雷慶手沒有停,打得更狠了。梅花就跑出去把翠翠奪開來,哭着說:“你要打她打死呀,你男人家手重,她招得住這樣打?”翠翠趁機從院門裏跑出去,梅花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夏風出來,雷慶又恢復了原狀,坐在那裏吃紙煙,剛才打翠翠使他也傷了力氣,呼哧呼哧地喘,突然又吼了一聲:“你哭你娘的×哩?!”轉身進了堂屋,啷一響,把一個搪瓷臉盆踢了出來。夏風便把三嬸背到了自己家來。
三嬸給夏天智訴苦,眼淚流得長長的,說人常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這禍咋真的就不單行,可她想不通的是這禍就降在她這一家頭上,是老天要來滅絕呀?原來雷慶去了公司,公司沒收了他的駕照,分配他到後勤上,後勤上又不給他安排活,不安排活就沒有補貼,他是昨天一氣之下回來呆在家裏了。而翠翠也是添亂,今早起來突然要去省城,說萬寶酒樓上住着一個城裏人介紹她到省城一家美容美髮廳打工呀,梅花不讓去,她偏要去,就打鬧開了。三嬸說著,喉嚨里呼嚕響一下,又呼嚕響一下。夏天智倒不知說什麼勸她,端起水煙袋吸,紙媒沒有了,喊夏風把紙媒拿來,四嬸說:“火柴在這兒的,你不會用火柴點?”夏天智說:“我偏要紙媒!”四嬸就不再理他,說:“他三伯人都死了,背運還能背到啥地方去?他們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沒用,白作氣。這幾天白雪也在家裏,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說說話。”三嬸說:“我咋能害騷你們,害騷你們……白雪坐的是幾時的,幾時的?”白雪臉色通紅,說:“還早哩。”三嬸說:“這回就看白雪給咱生個金疙瘩銀疙瘩呀!不要再去劇團了,農村也能接生的,到時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風還不是我接到世上來的,到世上來的?”夏風說:“她想回劇團也回不去了,下崗啦!”三嬸說:“下崗啦?”夏風說:“你不懂,就是沒事幹啦,不讓唱秦腔啦!”三嬸說:“嘴是自己的嘴,誰不讓唱?”白雪瞪了夏風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四嬸說:“不讓你說這話,你就沒記性,人家心亂着,你倒看笑話呀!”又說了一陣話,夏天智到他的卧屋去看臉譜的介紹,夏風也拿了他的筆記本坐到痒痒樹下,四嬸就把三嬸拉到院門外的榆樹下說話,榆樹的陰影在轉,她們跟着陰影移板凳。
夏風在寫作的時候,常常就叼着筆寫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夏天智可能也是寫累了,輕輕擰開收音機聽秦腔。秦腔的聲音像水一樣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葉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紅又艷,兩朵是擠在了一起,又兩朵相向彎着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對了牆。那只有着帽疙瘩的母雞,原本在雞窩裏卧着,這陣輕腳輕手地出來,在院子裏搖晃。夏風全然沒有理會這些,腦子裏還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閃電。院門口榆樹下的四嬸小聲地和三嬸說話,眼睛卻好長時間看着夏風,她覺得夏風可憐,終於忍不住了說:“夏風夏風,不要寫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寫得完呀?”三嬸說:“別人是出力氣掙錢哩,夏風寫字掙錢么,掙錢么。”四嬸說:“錢有啥夠數的,掙多少才是完呀?!”夏風就把筆收了,笑着說:“我這哪兒是為了錢,不寫沒事幹,心慌么。”起身到小房屋去。兩個老人話就高了,四嬸說:“我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鑽在他那屋裏侍弄馬勺,夏風就寫他的字,我也是尋不到個說話的。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過來,咱仨碼花花牌?”三嬸說:“我心慌的捉不住牌!”卻又說:“我一天到黑心慌着,夏風說他不寫字也心慌,夏風害病啦?害病啦?”四嬸說:“病得深哩!我常說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風害的寫字病!”三嬸說:“鬼,那你呢?”四嬸說:“我害的吃飯病。這一天三頓飯,吃了幾十年了也沒見吃厭煩過?!”兩人就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