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6)
樂班一吹打,眾孝子便開始燒紙。先是雷慶燒,燒了紙,上香奠酒。再是夏家另外八兄弟,以慶金率領燒紙,燒了紙,上香奠酒。再是文成、光利一幫孫子輩燒紙,燒了紙,上香奠酒。每一撥燒紙上香和奠酒,樂班就吹打念唱一番。其中敲板鼓的謝了頂,頭頂兩邊的頭髮蓬亂得像栽着茅草,他一邊敲一邊唱,聲音干炸脆亮,臉色就掙成豬肝,尤其每一次起板,他都忽然眼瞪如環,盯住院中的某一個人,表情豐富又生動,被盯着的人就忍不住要笑,又不能笑,說:“老把式!”他就越發來勁,旁邊就有人低聲說:“人來瘋!”開始入殮了,大量的柏朵和草木灰包鋪在棺底,而夏天禮被白布裹了,由上善和俊奇抱進棺內,再四周用草木灰包夾實。上善說:“陪葬的有沒有東西?”雷慶將他爹卧屋裏三個彩陶瓶兒放進去,又放了一瓶酒,一包紙煙。俊奇將櫃枱上一個水煙袋要放進去,竹青說:“這不是三叔的,是四叔放在櫃枱上的。”俊奇就取了出來。三嬸哭着說:“他爹死在銀元上,把那些銀元都給他帶上。”上善說:“銀元呢?”梅花說:“在我這兒。”上善要放時,夏天義一把奪過銀元袋兒,扔到地上,說:“啥銀元不銀元的,放這幹啥?!”三嬸方知自己說錯了嘴。上善忙打圓場,說:“不要放太值錢的東西,去年茶坊村埋人陪葬了一副玉石麻將,惹得讓人盜了墓。”就蓋棺。眾人一下子撲近去,看着夏天禮哭,夏天禮是眼睛合閉了,嘴卻張着,門牙少了一顆,三嬸伸手按他的嘴,說:“他爹他爹,你不明不白就這樣走呀?!”上善說:“快把三嬸拉開!”竹青把三嬸攔腰抱了,棺蓋就合上了。捆繩索,套抬杠,屋裏哭成一片。
接着,村裡同輩人進行孝式,親戚朋友進行孝式,棺木就起駕。慶金一一給抬棺人發了紙煙,有點着叼在嘴上的,有別在耳後的,雷慶端了紙灰盒在棺前摔了,捧着父親的遺像。上善喊:“起樂!”樂班一起吹打,抬棺人一聲大吼,棺木極快地出了院門。後邊是雷慶,再后是文成,再后是慶金君亭慶玉慶滿慶堂瞎瞎夏風夏雨,再后是各個兒媳侄媳,白雪走在最後邊。出殯的隊伍在街上繞行一周,停在戲樓前,一方面讓抬棺人休息,棺木是不能着土的,隨行帶條凳的人忙把條凳支在下面,一方面樂班要停下吹打起秦腔曲牌《五更愁》,吹打了一更愁,吹打了二更愁,三更四更五更吹打完,棺再抬起,圍觀的村民立即散開,紙錢便撒得滿地是白。
到了墓上,上善指揮着雷慶掃墓,然後放鞭炮,孝子孝孫們又是跪下燒紙,燒過了三大捆紙,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封口,填墳土,孝子們的哭喪棍合起來用土壅立在墳前,上善近去把棍捆往上提了提,說是怕哭喪棍生根發芽,生根發芽了對後人不好。媳婦們就先回家,再是孝子們回家,四嬸把墳上一把土抓了讓白雪用孝衣襟包了,白雪問:“這有啥講究?”四嬸說:“回去把土放在櫃下,對你好哩。”待到雷慶也回時,上善也將一塊磚讓雷慶拿回去。
我是分配着和一伙人最後隆墳堆的,墳堆隆到半人高,別人都散了,其中兩個人是送葬時就帶着八磅錘的,他們原本要在312國道上擋順車去州城裏打工,但卻還是把夏天禮送到墳上了再走。我不明白他倆去打工帶着八磅錘幹啥?他倆說他們沒有手藝,帶上八磅錘了好為人拆作廢的水泥房,是出賣苦力呀。我說:“知道不知道,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靠掄八磅錘你能掙幾個錢?!”他倆說:“碕!掙不了錢了,把碕割了當妓女去!”他倆說著或許是無意,但我聽着就火了,抓起一把土摔在他們臉上,他們也撲過來踢了我兩腳,是武林把我們拉開了。這兩個人後來去州城為人拆舊樓真的沒有掙下錢,就在州城裏攔路搶劫,被公安局抓起來坐牢了。十五年裏,清風街受法坐牢的就他們兩個,太丟人,我才不說他們的名字,也不再說他們的事了。在夏天禮的墳上,我挨了那兩個人兩腳,心裏覺得窩囊,待隆墳的人都走了,我還坐在墳頭上流眼淚。我不是挨了踢在哭,我想夏天禮就這樣永遠睡在這裏了?人怎麼說死就死了,死了就這樣一下子再也沒有了?!眼淚就像羊屙糞蛋兒,一顆一顆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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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墳上回來的路上,白雪告訴夏風,她的老師要和他見見面的。夏風問是不是關於出碟盤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見。白雪說:“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幫就幫么。”夏風說:“都幼稚得很!”白雪說:“她在劇團沒見上你,能趕來清風街也見不上你,這就過分了,事情辦得成辦不成,你總得見個面,暖暖老太太的心么。”夏風說:“她就是讓你們這麼煽惑得飛在天上落不下來!辦不了見她,都尷尬呀?!”白雪說:“爹已經答應人家了,我搬不動你,爹會找你的!”夏風乾脆回來就沒進家門,直接去了夏天義家。
夏天義從墳上回來得早,一進門,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樓上,揭開那副棺木將包着的一大堆壽衣提了下來,一件一件掛在院中的鐵絲上曬太陽。二嬸說:“你真會翻騰,看見天禮穿了壽衣,你也想穿呀?”夏天義說:“曬一曬。”二嬸說:“又不是六月六,曬啥的絲綢?!”夏天義說:“天禮穿的那件袍子,顏色多難看。哎,哎,我的這件襯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嬸說:“哪一件?”過來用手摸了摸,說:“那是貼身的襯衣當然是短。你要嫌短,咱倆換換。話得說清,我那件是粗布,你這件是綢子。”夏天義說:“你要嫌是粗布,你給你兒子們說去,讓他們重製!”夏天義把所有壽衣掛起來,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單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長袍。壽衣在棺木里裝得時間長了,竟然有了霉點,夏天義揉了揉,霉點並沒有腐蝕到絲綢發硬或一揉就爛。還有一雙鞋,一雙襪子,一頂瓜皮帽,夏天義沒有曬瓜皮帽,說:“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給你說好了,到時候,你告訴他們,這帽子不要給我戴!啥年代了還是瓜皮帽?要給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燒頭’翻毛帽,要新的!”二嬸說:“你咋學開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講究?!你不要這瓜皮帽,我給誰說去,你能保證我就不走到你前頭嗎?”夏風進院后,一直在靜靜地看着二伯和二嬸在那裏曬壽衣,他只說兩個老人們會說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淚,但他們對他們的壽衣說三道四,夏風心裏就有很多感慨,要說出來,卻又尋不着個合適的詞。和二伯二嬸打過招呼后,他也就問三伯的壽衣是七件,二伯的壽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數目是啥講究?二嬸告訴他,吃飯穿衣看家當,陽間和陰間一樣,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壽衣鬼門關上狗不咬。夏風又不解了,問怎麼都是單數,不穿雙數?二嬸說:“陽間興雙,陰間興單,你見過誰家老人死了是夫妻雙雙一塊死的?夏風看着那些壽衣,形樣都是清朝財東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襯衣襯褲還罷了,而袍子的樣式笨重又滑稽。他說:“這袍子是不好看,現在興呢子大衣,咋不買個呢子大衣?”夏天義說:“你二伯一輩子農民,穿呢子大衣了裝狼不像狼,裝狗尾巴大,招人笑話呀?你身上插鋼筆好看,我要插個鋼筆像啥?你給你爹得買呢子大衣,他工作過。”夏風說:“去年我給我爹買了呢子大衣,還有一雙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讓穿,說人老了又在農村穿那麼好乾啥,到將來了做壽衣穿。”二嬸說:“你娘胡說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豬皮牛皮做的,到陰間托生豬牛呀,即便托生不了豬牛,穿皮鞋咋能過奈何橋,不扒滑的!”夏風就笑了笑,說:“過什麼奈何橋?”二嬸說:“人一死,過奈何橋就到陰間了么。奈何橋是兩尺寬,十丈高,橋面上灑着花椒油,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搖,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就到黑社會了!”夏天義說:“甭聽你二嬸說!”二嬸說:“輩輩人都這麼說的。黑社會黑得很!”夏天義說:“多黑?”二嬸說:“黑得就像我現在的眼睛,啥也看不着!”夏風突然間不言語了。夏天義也發了一陣愣,說:“夏風,你咋問這樣問那樣的?”夏風說:“問清了,以後寫文章有素材。”夏天義說:“哈,寫文章呀,二伯給你說,你寫寫七里溝呀,我們在七里溝幹了一陣時間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當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學一樣,去時提一個酸菜罐子,拿上些饃,罐罐來罐罐去,回來拿個罐罐系,瓦罐子是碰碎了三個,木杠子是抬斷了七根,原來的半截堤上又壘了幾十方石頭,挖出了一片地,從崖上溜土墊了幾尺厚……你可以把七里溝寫寫么!”夏風說:“二伯說的那事是報社的記者可以寫新聞,也能寫報告文學,我搞的是文學創作,那不一樣!”夏天義有些喪氣,說:“都是文章,還有不一樣的?”夏風說:“是不一樣。”夏天義站在太陽底下,張着嘴,他到底搞不懂這怎麼就不一樣?!這時候夏天智站在院門口,說:“二哥,從墳上回來,你咋沒去吃飯呢?”夏天義說:“我沒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說:“散了一半。”就對夏風說:“你到你二伯這兒,也不給誰說一聲,到處在找你!”夏風已經猜出他爹的來意了,說:“有事?”夏天智說:“我給你說個事!”兩人就進了廈子屋,進屋還把門掩了。夏天義也沒有打擾,一直在院子裏等着,足足等了有半個小時,兩人才出來,夏天智黑了個臉。夏天義說:“這……”夏天智說:“二哥,你這裏還有沒有雞蛋?”二嬸說:“有的,讓啞巴去賣了買鹽和粉條的,啞巴懶得沒去。有三十顆吧。”夏天智說:“都借給我。”他把三十顆雞蛋一籃子提走了。過了半天,文成跑了來,夏風問演員們走了沒有,文成說走了,問那個王老師走了沒,文成說也走了。夏風說了聲好,就回去了。白雪沒有和那些演員一塊走,在卧屋裏生着氣。夏天智在院子裏吃水煙,也在生着氣。四嬸把夏風拉進廚房,一指頭戳在他的額顱上,說:“你給我惹白雪了?”夏風說:“誰惹啦?!”四嬸又說:“她老師對她說話惡聲敗氣的,白雪怕是心裏不暢,你說,人老老的了,脾氣咋那麼大的?”夏風卻說:“我爹又是咋啦,臉吊得那麼長!”四嬸說:“他要把一籃子雞蛋送給白雪的老師,送過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氣!”夏風想笑,沒敢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