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姚蘭提着箱子從另一側的門走進醫院大廳。大廳里擺放着橫七豎八的餐車,讓她有點兒煩躁。中午是醫院裏人最多最亂的時候,平常這個時間,她都躲在護理站整理病例,今天可真是見識了。魚龍混雜不說,偏偏還有人特別沒眼色,只見他邁着外八字把餐車推到柱子旁邊,然後,蹲在餐車旁邊整理了起來。姚蘭長出了一口氣,依她平時的脾氣是肯定要過去說兩句的,但現在沒空搭理這些。她徑直朝柱子走了過去——柱子後面就是樓梯,樓上的方黎還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子了呢,她得趕緊把血漿送過去。
李春秋在大廳門口被丁戰國一把拉住,任憑他怎麼掙扎,丁戰國都不鬆手。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門口,他倆誰都不敢說什麼。丁戰國用眼神示意李春秋不能輕舉妄動,隨後把目光投向大柱子旁邊的一輛餐車。李春秋注意到:一個勤雜工打扮的人蹲在餐車旁,左右看了看,慢慢把手伸進餐車下方的布簾,隨後起身準備離開。李春秋明白,炸彈的開關已經打開了。
丁戰國已顧不上李春秋,他用眼神指揮着埋伏在大廳里的便衣偵查員,讓他們悄悄包圍那個“勤雜工”,自己則朝着餐車走去。李春秋也跟着進了大廳,人群中依然找不到姚蘭的身影。而那個“勤雜工”絲毫沒有察覺到便衣偵查員逐漸縮小包圍圈,依然故作鎮定地走向門口。漸漸地,他離李春秋越來越近——外八字,還有左側的一截斷眉。這個身影在李春秋的眼前和腦子裏交錯出現,既陌生又熟悉。
身後的偵查員已經近在咫尺,李春秋突然身子一歪,撞到了身邊經過的一個患者。只聽“哎喲”一聲,“勤雜工”應聲回頭,看見了李春秋,也看到了周圍的偵查員。
“有炸彈!有炸彈!”勤雜工突然高喊了兩聲,拔腿就跑。整個大廳迅速陷入一片混亂,四處奔逃的人群讓丁戰國和偵查員們的追捕也陷入停滯。
“哎喲,血!好多血!”突然,從人群中又傳來一陣喊叫。李春秋聞聲望去,原來逃跑中的“勤雜工”撞翻了姚蘭,箱子裏的血漿潑灑了一地。
此刻,李春秋恨不得長上一對翅膀,帶着姚蘭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現在別說是飛,隔着這混亂的人群,他想走到姚蘭身邊,把她扶起來都做不到。想救妻子,只能先排爆。
李春秋硬着頭皮衝到餐車旁,伸手掏出了炸彈,倒計時的數字還在繼續跳動:20、19、18……
“老丁,快把我圍起來。”李春秋對着丁戰國大喊。見李春秋手握炸彈,丁戰國迅速衝到他的身邊。
15、14、13……
“誰會拆這個?誰會?!”丁戰國對着身邊的偵查員大喊,可是,沒有人應聲。
“給我把刀子!”說話的居然是李春秋。丁戰國完全沒想到,可炸彈上的倒計時已經不允許他繼續思考其他。此時,已經有一個偵查員把刀子遞到李春秋手裏。只見他快而不亂地用刀尖擰開炸彈頂端的一顆螺絲,卸下頂蓋。頂蓋下面,是一團錯綜複雜的電線。
李春秋略微思索,拉出藍色電線,用匕首切斷,但是計時器並沒有停止。
丁戰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4、3、2……他在心中默念着,也許是生命的最後幾秒,突然耳邊“咔嗒”一聲——
計時器歸零了,炸彈並沒有爆炸。
丁戰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見李春秋已經癱到地上。
“是的,沒有引爆。”丁戰國正對着電話彙報醫院裏的情況,“壞消息是那個放炸彈的人跑了……對,是李春秋剪的電路線,拆炸彈的就是他。是的,他妻子是這裏的護士。明白。他在這兒休息——”
丁戰國正說著,剛要回頭叫李春秋,但這間辦公室里並不見李春秋的身影。他結束了電話,走到大廳,依然找不到李春秋。回想剛才的排爆過程:找圖紙,要刀子,一個念頭從丁戰國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他抓住從身邊經過的一個偵查員:“那個剛醒過來的尹秋萍,現在在哪兒?”
“危險排除以後,把她送回原來那間病房了。”
丁戰國馬上向樓上走去。
尹秋萍正躺在移動的病床上。她微微睜了睜眼,走在她身邊的是這幾天一直照顧她的護士,那推着病床的一定就是負責看住她的人。尹秋萍閉上眼睛,耳朵立刻進入工作狀態。雖然身負重傷動彈不得,但軍統高強度的訓練和多年的特務生涯,讓她的身體習慣性地隨時待命。
很快,尹秋萍便聽出,在這兩個看護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雖然他已經把腳步壓得很輕很輕,但因為節奏不同,還是能察覺到他的存在。功夫都已經生疏了,還指望這樣的人能有所作為,真是異想天開。尹秋萍在心裏默默冷笑。
一行人到達了尹秋萍的病房。主管護士小孫一邊整理着輸液架子,一邊嘰里呱啦地指揮跟進來的偵查員:“同志,麻煩你把床腳固定一下。要不然,床腳鬆了,把病人滑走摔了跤,咱倆都有責任,你說是吧?”
偵查員默默地彎腰,開始固定床腳。此時,尹秋萍悄悄地睜開眼睛,果不其然,李春秋的半張臉出現在病房門口。見尹秋萍睜開眼睛,李春秋舉起了自己曾經戴過戒指的左手。尹秋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出一副有些不適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不經意中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然後又朝門外看了看。
李春秋似乎明白了尹秋萍的意思,又似乎在思考其他問題——俯着身子的偵查員后腰上露出一個手槍槍套,靠近門口的沙發上還扔着一個枕頭。如果這時衝上前去,左手抓起枕頭,右手抽出偵查員的手槍。把槍口頂在消音的枕頭上,連發三槍。眼前的三個人——小孫、偵查員、尹秋萍都將倒在血泊之中。這樣既能防止自己的身份暴露,對尹秋萍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李春秋覺得偵查員腰間的手槍,簡直呼之欲出了。
尹秋萍再次睜開眼睛,又有人來看她了。這個人的腳步又重又急,是怕見不到她這個將死之人嗎,還是?尹秋萍把目光投向病房門口,李春秋竟然還站在那裏,她心裏一緊。這時候動手,還怕自己的嫌疑不夠大嗎?尹秋萍努力地尋找着李春秋的目光,使出全身的力氣向他眨眼。
“走,快走,抓你的人馬上就到。”尹秋萍簡直想對李春秋喊出這句話。
丁戰國腳步飛快地穿行在走廊里。越接近尹秋萍的病房,他似乎越感受到某種危險的臨近。走到病房門口,丁戰國稍微停了一下,他右手撩開衣襟,握住了插在後腰的手槍柄,左手慢慢地推開病房的門。
只見病房裏,小孫和偵查員剛剛忙完,愕然地看着丁戰國這個不速之客。
“老丁?”
循聲望去,只見李春秋從走廊另一側迎面而來。丁戰國的右手悄悄地鬆開了槍柄,狀似無意地問道:“你怎麼來這兒了?”
李春秋也不着痕迹地回道:“早晨來送飯的時候,和方黎醫生聊了兩句。我對他搶救這個女人的醫療方案挺感興趣。早上沒說完,我想再找他聊聊。”
丁戰國看着他,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秘密一樣。
“怎麼了?”見丁戰國來回打量自己,李春秋問道。
“剛剛從閻王爺家的後門跑出來,你一點兒都不害怕呀?還有心思探討什麼治療方案?”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一刀——”
“哎,你怎麼這麼精通爆破這方面的事?”丁戰國打斷了李春秋的話。
“上個月六號,局裏組織業務培訓,你沒參加嗎?”見丁戰國茫然地搖頭,李春秋接著說道,“那教官姓盧,還發了一本蘇聯人寫的教材,上頭都有啊。”
“連拆炸彈也有嗎?”
“有啊。講得還挺詳細的,我看了好幾遍。沒辦法,考核不通過的人,要扣發當月的獎金。”
丁戰國還在思量着李春秋說的這些話,一抬眼,只見姚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李春秋的身後。他趕緊朝李春秋使了個眼色,李春秋回頭見是姚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排除炸彈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妻子,經歷了剛才的變故,她顯得有些疲倦。
李春秋幾步走到姚蘭身邊,問道:“我剛才去科里找你,你沒在,去哪兒了?”
“沒事吧?”丁戰國也上前關切地問道。
“沒事。我在方大夫那屋,她給我擦了擦傷口。”
“怎麼摔成這樣?”李春秋拉過姚蘭的胳膊檢查傷口,卻被姚蘭冷冷地甩開。丁戰國見二人有些不愉快,趕緊打圓場道:“今天多虧了老李,要不是他,咱們全完了。”
“他?一個書獃子。”
“你見過會拆炸彈的書獃子嗎?”丁戰國彷彿話裏有話。
李春秋捋了捋自己紛亂的頭髮,說:“現學現賣,趕巧了,命大。”
姚蘭瞥見李春秋捋頭髮時仍然空着的手指,又想起了那晚在餐廳的一幕,不滿地說道:“自己的東西丟了,都找不着,還敢去拆炸彈?”
沒等丁戰國接話,李春秋馬上說道:“別耍脾氣了,行嗎?那時候我來不及去扶你,中間那麼多人,我要是過去,咱們可能都得死。”
“李春秋,你說誰耍脾氣呢?”
“我知道你上了一宿夜班,很累,心情不好。我也沒閑着啊,一大早就來這兒找你,一直找不着,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嗎?”
“我忙成什麼樣兒,你不知道嗎?你以為我願意一天一天地在黃土坡上抽血不回來嗎?我怎麼知道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有炸彈了?我怎麼知道你就在那兒站着,看見我也不過來?”
眼看着吵架要升級,不得已,丁戰國清了清嗓子。姚蘭看了李春秋一眼,賭着氣走了。
“這是幹嗎呀?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情緒低落的李春秋擺擺手,跟在姚蘭身後,也走了。
就這樣一前一後,一直快到護理站,李春秋才又追上姚蘭。
“姚蘭,姚蘭,你聽我說——”
“我還是別聽了。我怕我再說句什麼不對的話,你再把我給休了。我剛說了你一句,你還我了十句。咱倆結婚這麼多年,你都沒這麼說過我。”姚蘭說著,眼圈就紅了。
“我知道,對不起。我剛才腦子裏開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怎麼了這是?你摔倒的時候,我看見了。可我要是去扶你,炸彈就響了。”
“你說你一個法醫,放着本職工作不幹,你去拆什麼炸彈?”
“我也是腦子一熱。不過,這回知道自己不是干這個的料兒了,我的腿肚子到現在還哆嗦呢。不過,當時確實沒辦法,炸彈一響,李唐就成孤兒了。”
聽到這兒,姚蘭低頭不語,然後緊緊抱住了李春秋。李春秋把頭伏在妻子的肩膀上,輕輕說道:“從認識你到現在,我第一次差點兒就失去你。真讓人後怕呀,我什麼都可以沒有,除了你和孩子。”
“下午,見到孩子,什麼都別跟他說,別嚇着他。”姚蘭囑咐李春秋。
“下午?”
“你忘了,家長會。”姚蘭提醒道。
李春秋看了看錶,說:“我這就去。”
“等等,你的戒指呢?還沒洗乾淨嗎?”
“你看這是什麼?”李春秋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戒指。
姚蘭拿過戒指聞了聞,不滿地說道:“我就說洗不幹凈,還是這麼大腥氣。”
“有時間我再好好洗洗。”李春秋哄着姚蘭道,“我得趕緊去學校。”
李春秋邊看錶邊往學校趕,突然,前方的一個街口正圍着一堆人——一個警察在牆上貼了一張告示。
“……我們嚴正警告那些潛伏在哈爾濱的國民黨特務、土匪、漢奸。你們應認清形勢,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爭取寬大處理。我們的原則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首惡必辦……”人群里有人大聲讀着告示上的內容,其他人則在下面議論紛紛。李春秋在外圍停了下來,人群的夾縫中,他看見告示的最下方寫着一個舉報投誠電話:2243。
此時,有人突然從背後拍他的肩膀。李春秋心下一驚,猛然回頭,是一個陌生的人力車夫。
“請問,是李先生嗎?”
“什麼事?”
“您關里來的朋友,讓我把您送到他家去。”
“哪裏?”
“他說您知道。車錢也給過了。”
李春秋猶豫地看了看學校的方向,然後上了這輛人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