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向慶壽的兩鬢已經斑白,但說話依舊中氣十足。身為保密局長春站站長,他現在的工作壓力非常大。哈爾濱已失守一年有餘,長春決不能再有閃失,這是毛人鳳向他傳達委員長的口頭指示。“現在整個東三省的擔子都壓在你一個人的肩上了。”毛局長在他肩頭重重地一拍,向慶壽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連日的緊張工作,讓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但從堅決的語氣中能聽出,他絲毫都不想放鬆。

除了向慶壽,保密局的會議室里還有五六位來自東北地區的保密局各站站長,每個人身後都跟着一位秘書。戰局不利,上峰的督戰電報一封接着一封,幾位站長看起來都是面色冷峻,甚至有點兒垂頭喪氣,唯有坐在向慶壽下首,做會議記錄的那個人頗有些與眾不同。他比其他幾位都年輕一些,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掛着上尉軍銜,氣質卻格外冷靜沉穩。他姓金,是向慶壽的機要秘書。

向慶壽清了清嗓子,對大家說道:“昨天,毛局長特別調集了二十四位省站站長,在南京舉辦了站長講習班,為期一個月。因為東北局勢緊張,特批我們在座的諸位不必參加。”

說著,他轉過頭來看了看身邊的金秘書,只見他低頭握筆,在本上唰唰地記錄著。

向慶壽接着道:“全國戰局的焦點在東北,東北戰局的焦點就在哈爾濱。日本人經過多年經營,把哈爾濱變成了全國生產能力最強的城市。共軍能夠屢敗屢戰,就是因為能從這座城市迅速地得到給養。如果哈爾濱能一直從容不迫地生產出槍炮布匹、糧食醫藥,那就是我們的失職。毛局長讓我轉達給各位一句話:‘戰事為重,望大家殫精竭慮。委員長期待為我們授勛的那一天。’”

說著,他合上手裏的小本,摘下老花鏡,繼續說道:“還有幾句家長里短的嘮叨,到我辦公室里去談吧。金秘書,你現在馬上把會議記錄整理出來,然後儘快交給我。”

“是!”金秘書正色道。

穿過樓道,距離會議室不遠處有一間辦公室。金秘書疾步走了進去,進門前,他回頭看了看四周,然後進屋、關門、反鎖,動作輕巧熟練。隨後,他坐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副耳機戴上,簡單調試后,從裏面傳來會議室里的同步聲音。

正在講話的是向慶壽:“汪站長,南京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哈爾濱的工作。經費花了那麼多,老實說,上面對工作的進展並不滿意。我們下的每一步棋,共產黨都知道。他們就差把黨代會開到我們的辦公室里來了。”

“向站長,您是知道的,我剛把內奸揪出來……”這是汪站長的聲音,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向慶壽打斷了:“你不用說了,我都替你解釋過。中共有手段不假,關鍵是我們內部的同床異夢者太多。毛局長說過:‘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戰事期間,司空見慣。’”

“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聽到這句話,金秘書面色一凜。隨即,他耳邊又傳來向慶壽的聲音:“各位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在哈爾濱市公安局裏,也有我們的人。”

“哈爾濱公安局”!金秘書眼睛裏閃出光亮,必須馬上把這條重要情報傳遞給高陽局長。

窗外已是深夜,李春秋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夜不能寐。既然讓他推遲撤離,說明後續必然還有其他任務,會是什麼樣的任務?刺探情報,還是製造鼎豐酒樓那樣的爆炸案,或者是殺人?李春秋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現在甚至想,如果那天在出租車前沒有猶豫,直接離開該多好。可是妻子和孩子怎麼辦?難道真的和他們就此永別?李春秋覺得這也並不比刺殺、爆炸更輕鬆。他的右手無名指還是空空蕩蕩的,找到戒指才是當務之急。一想到此,李春秋忍不住又摩挲了一下右手無名指。

此時,丁戰國還沒下班。他在話務室的一塊小黑板上寫下一串數字,然後跟對面的一排接線員說道:“這個電話號碼,昨天夜裏十一點五十接通的。有人記得嗎?”

一個扎辮子的女值班員舉起手來。

丁戰國問道:“是你接的?”

女值班員點了點頭。

“你不會記錯?”

女值班員肯定地回答:“錯不了,昨天我上夜班,這是我接班後轉接的第一個電話。”

丁戰國馬上問道:“能判斷這個號碼的位置嗎?”

女值班員想了想,答道:“那是個公用電話,位置……”說著,她走到牆邊的地圖前,猶疑了片刻,指着一個位置說:“就在這兒,仁和街西口。”

不一會兒的功夫,丁戰國就帶着兩個偵查員小唐和小馬出現在了仁和街西口。這是一條狹窄的小街,此刻已經空無一人。小唐看了看四周,有些茫然地問道:“都過去那麼久了,那個人還會來這兒打電話嗎?”

丁戰國沒有回答小唐的問題,他把四周巡視了一遍,目光最終定格在街角的一家小吃店。雖然已經深夜,但窗子裏仍然透出光亮,房頂的煙囪還冒着煙。

“走,先去吃點兒東西暖和暖和。”丁戰國說著,便朝小吃店走去,身後的小唐和小馬面面相覷。

三碗熱餛飩很快就端上了桌,丁戰國吃得稀里呼嚕,把這間冷颼颼的小屋都感染得熱氣騰騰。也許是看他吃得太香,一個繫着粗布圍裙的老人端着一瓢熱湯走過來,給每個人的碗裏都加了一些。

丁戰國見狀抬頭抹嘴,連聲道謝,隨後,假裝不經意地朝小馬使了個眼色。小馬立刻心領神會,朝老人問道:“掌柜的,昨天晚上快十二點的時候,瞅見有人用外面那個公用電話了嗎?”

掌柜搖頭說道:“沒看見,哪兒有那閑工夫。”

旁邊的小唐暗暗地朝小馬做了個手勢,小馬這才注意到小吃店門口掛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完全阻擋了外面的街道。

丁戰國已經把餛飩吃了個精光,他擦了擦嘴,問道:“這三更半夜的,周圍的鋪子早關了。您還不歇着?”

掌柜嘆了口氣,說道:“我拉了一輩子車,現在上歲數拉不動,就開了這個小店,專門給拉腳的爺們兒包餛飩。不管多晚,都有人來。”

“那昨天晚上,也有拉腳的來這兒吃飯嗎?”

“有。不過不多,快過年了嘛。”

“快十二點的時候,有嗎?”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一個,合盛車行的。”

丁戰國一夜未睡,天亮前,他找到了合盛車行的那個車夫。他證實,在昨天夜裏十一點四十五分,把一個客人送到了仁和街西口的公用電話亭。那個客人是在市人民醫院門口叫的車。所以,現在基本可以斷定:爆破的位置就是市人民醫院。

已經到了分秒必爭的時刻,丁戰國正在給偵查員部屬行動方案。此時,大家都已經喬裝打扮了一番,“探望病人”所需的水果、點心也已經準備齊全,還有兩個人直接穿上了病號服。

大家認真核對着排爆行動的每一個步驟,就在此刻,大門被輕輕推開,高陽悄然而入。

丁戰國停下來,正要徵詢高陽的指示,高陽卻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自己坐下來旁聽。

丁戰國繼續說:“據人力車夫回憶,那個坐車的男人中等身材,穿灰色棉大衣,戴黑色棉帽子,還戴着口罩。他很小心,唯一能讓我們知道的,就是這個人在走路的時候,是外八字腳。大家都要留意這一點。另外,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要暴露身份,一旦引起恐慌,對方很可能會提前引爆炸彈。”

說完,他看向高陽,請示道:“高局長。”

高陽站起來,一聲令下:“出發。”

眾人立正答“是”,然後迅速魚貫而出。丁戰國也風風火火地往外沖,卻被高陽一把拉住。“你留一下。”高陽拉着丁戰國的胳膊暗暗地使了點兒勁。丁戰國立刻心領神會,待其他人都出去之後,他把門關緊,轉向高陽問道:“局長?”

“從現在開始,保密級別升為最高。除你我之外,包括剛才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只知魚腹,不知魚肚。明白我的意思嗎?”高陽的表情異常嚴峻。

“所有進展,我只向您單獨彙報。另外幾位副局長,如果過問……”

“保密,對任何人。”

丁戰國看了看他,遲疑道:“您懷疑局裏也有國民黨的人?”

高陽沒說話,用眼神給了丁戰國一個肯定的回答。他看了看腕錶,說道:“我得馬上向市委彙報這件事,離爆炸只剩下幾個小時了,記着我跟你說過的偵查細節。記住,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這顆炸彈都不能響。”

“是!”

早晨的醫院人頭攢動,丁戰國和眾位偵查員坐着一輛改裝過的救護車進入醫院。救護車穿過院子,最終停在主樓後面的一個僻靜處。丁戰國和偵查員們迅速下車,分別從幾個偏門進入醫院大樓,很快便混入了人群。

此時,李春秋正提着一份兒早飯上樓。他走到方黎的辦公室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進。”

“方大夫,忙着呢?”見方黎連頭都沒抬,李春秋客氣地說道。

方黎一看,趕緊起身相迎,熱絡地說道:“是李大夫啊。您看,到我這兒,還敲什麼門,推門進就是。”

“那怎麼好?”

“有什麼不行的,論起來,我還得叫您一聲學長。快坐。”

說著,方黎把李春秋請到沙發上,忙不迭地倒茶。李春秋見狀,趕緊道:“別麻煩了,我給姚蘭送點兒早飯就走。姚蘭說你對她特別照顧,我忙得一直沒機會當面感謝你。”

“這話說的,同事之間,舉手之勞的事兒。不過,你這飯恐怕送不成了,姚護士長沒在,她一早就出去采血了。”

“哦,那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說是中午十二點,不過現在血庫一直告急,他們多跑幾個地方也有可能。”

“血庫現在這麼緊張?”

“還不是因為昨天那起爆炸,本來這陣子醫院的血漿就供不應求,一下子又增加了那麼多傷者,更缺了。”

“是啊,爆炸太可怕了,那幾個受傷的怎麼樣?”

“還好,基本都已脫離生命危險。”

“那就好。哎,那個女人呢?就是昨天早晨送過來的那個?”見方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李春秋接著說:“就是被人襲擊的那個,我給她驗過傷,叫尹秋萍。”

“喔,她呀,醒了。”

“哦,真想不到,當時她傷得那麼重。”

“是啊。早晨,我剛和姚蘭給她做了一個全面檢查,心肺功能恢復得都不錯,呼吸也越來越好。照這樣的恢復速度,應該很快就能開口說話,也算是個奇迹。”

“世上哪兒有什麼奇迹,還不是你拼了命,才把她救回來。”

“咱們乾的就是這一行,當然得盡心儘力。”

“方不方便帶我去看看她,讓我見證一下你的妙手回春。不過,那兒應該有守衛吧。”

“沒事,跟我來吧,再說都是一個單位的,誰還不認識你李大法醫呀。”方黎爽快地答應了。

病床上的尹秋萍依然戴着氧氣面罩,但可以看出,她的呼吸已經比剛送來時強勁了很多。方黎拿出病歷夾,對李春秋說:“這是今天凌晨一點和三點的體溫和血液報告。”

李春秋仔細查看着病歷,說道:“她的炎症還是很嚴重。”

“是,我在藥液中增加了25%劑量的盤尼西林。”

李春秋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尹秋萍的額頭,說道:“體溫還可以。”

“嗯,五點鐘的時候,體溫就恢復正常了。”

就在李春秋抬手的瞬間,尹秋萍艱難地睜開眼睛,她看了一眼李春秋,又慢慢地閉上眼。

方黎見狀說道:“她的喉管斷了,不能說話,但意識是清醒的,心裏什麼都清楚,聽力也正常。”

李春秋注視着尹秋萍的臉,對她說:“你很走運,遇到的是方大夫。放心,有她在,你很快就會康復。”

尹秋萍再次睜開眼睛,只見李春秋正用拇指撫摸着右手戴戒指的空白處。她努力抬起眼皮,和李春秋對視了幾秒鐘,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和乾嘔。

方黎立刻俯下身,檢查尹秋萍纏滿紗布的脖子:“喉管處的傷口,總是引起她的咳嗽。”

“什麼人能對一個女人下這樣的狠手啊?!”李春秋感慨道。

“那就要問問門口的那些福爾摩斯了。”從方黎的語氣中,李春秋聽出一絲諷刺。方黎對他也不避諱,看看門外,小聲說道:“這話我也就跟您抱怨一下。就她這麼一個不會動彈的病人,你們出這麼多人守着,出來進去都要門條審核,多少事兒都被耽誤了。”

“很多審核?不就門口一個人嗎?”

“早晨,科里又去了三個,您不知道嗎?”

李春秋察覺出了一絲異樣,還沒容他細想,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是丁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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