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飛鳥
當塗一頓飯吃得極快,滿腦子都是想要問百索子關於自己姐姐的事情,無奈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開口時機。百索子同昨晚一樣,只喝了一碗顏色詭異的糊狀物,便繼續回到石斛花前擺弄花枝,除偶爾和石斛小聲討論幾句關於花的話題,其餘時間皆是沉默。
早飯後,百索子遵守昨日承諾,要帶領當塗參觀整座千石島。當塗在餐桌前如坐針氈,聽到這話立馬如釋重負,心想只要兩個人能有相處的機會,就必定有談話契機。
“雖然有石斛在你不會迷路,但還是告訴你一下吧……我們現在所處住宅區C區201號。”百索子領着當塗走過透明花房,穿過一整條長巷。當塗注意到長巷光滑的牆壁上每間隔幾米就標有一串數字,他們從編號201走出,身後一米多寬的大門在他們離開后倏然閉合,牆上不留一絲縫隙。越向前走,數字越大,從202一直到509,走了數十分鐘才來到下一個拐角。整座建築物內安靜得令人膽寒,彷彿幽暗深處隨時會竄出一隻野獸,當塗之前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奇異體驗,整個環境中,除去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再也聽不到第三種聲音。規律的行進和呼吸頻率讓他產生幻覺,眼前無休止的重複使他神經緊繃到了極點。
石斛在百索子耳廓內小聲通報:“當塗的心跳和呼吸發生異常。”
百索子疑惑地轉過身,想看看對方狀態,誰料這一舉動正好擊潰了當塗僅存的一絲理智,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危險逼近,肌肉快于思維,邁腿躬身上前,一手扼對方脖頸,一手撫在腰間,尋找武器。
腰間空空如也,伸出的手也已被什麼東西束住,不得動彈,當塗腦中轟然一聲,冷汗隨鬢角滑落,自知失態。
“對……對不起,我只是……”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合適的解釋,別人以禮待客,自己卻恩將仇報,更別提自己還有求於人,當塗內心十足懊惱。逼出滿額汗水,不一會兒便糊了視線。
有石斛在,百索子自然不會擔心有人能傷害自己,所以此刻他望着被銀絲綁在原地滿頭大汗的年輕人,心中沒有憤怒,只有不解。
“再來一次,就是電擊了。”百索子神色自諾道,他的語氣太過輕描淡寫,反而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當塗瞳孔驟然放大,比起百索子說話時的神態和語氣,更令他震驚的是話語中的內容——他想像中的“電擊”是暴風雨中雷電的模樣,他曾親眼見過山間雷電將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杉樹攔腰劈斷,此等威力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怕是能瞬間灰飛煙滅。
百索子看不見此刻當塗內心的惶恐,他只是饒有興緻地看面前這人臉色從白變成紅,再由紅轉向黑,十分有趣。
“我,我真的沒想過要傷害你,我這是……習慣了,我曾經是個獵人,在山間捕獵為生,遇到危險,我必須反應極快才能保全性命。”當塗還在做着最後的掙扎,他確實被“電擊”二字嚇壞了。
百索子無法想像獵人的生活,他只知道當塗此刻是真的害怕,便出聲讓石斛解開束縛,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參觀。
“住宅區一共分為ABCDE五個區,”百索子頓了頓,覺得自己應當解釋得更清楚些,“ABCDE你要是說不準,就說一二三四五吧,是一樣的意思,這是西大陸的文字。”
和千石島一樣,西大陸也只存在於傳說中,傳聞那裏的人各個黃頭髮藍眼睛,高鼻樑深眼窩,長相好似天外來客,說著南北大陸人聽不懂的話語。
“每個區又各有八十一棟建築,我們昨晚住的地方就是三區標號201的地方。”百索子回頭看向當塗,“201你應該會讀吧,我記得南北大陸應該通用阿拉伯數字。”
當塗連忙點頭。
百索子繼續向前走,牆上的數字由601逐漸增長至901。
“每棟建築里又有數量不一的房間,201不算大,你這幾天自己走走應該就能摸清。”
百索子停在一堵牆前,伸出右手朝牆壁上做了個什麼手勢,牆壁突然從中間裂開,分別向兩邊褪去。刺眼的光亮從牆壁外爭先恐後地湧入進來,在百索子身上描出一層淡金色的模糊輪廓。
“這裏是宿前廣場。”
當塗微眯雙眼,待終於適應自然強光后,硬生生被怔在原地,一時間忘了呼吸。
這是自登島以來,當塗第一次直面太陽,放眼望去,滿目金光,灼人眼球。平坦寬敞的開闊地中央,一株巨大的榕樹猶如一把巨傘,灑出一地陰涼。榕樹旁犬牙交錯地生長着芭蕉、龜背、油棕等熱帶植物,黑壓壓一片,翠綠欲滴,在外圍植物包裹蠟質的葉片上,清晰可見太陽光華。在這圈綠色植物的西南角,單獨辟出一地,由竹籬笆攔着,鋪滿沙質土壤,沙土上佇立着一根根高數米的巨型仙人掌,有的仙人掌上已經綴有或紅或黃花朵,在一片灰綠中格外引人注目。
當塗從未見過熱帶景象,雖然升山西邊百裡外就是沙漠,但那沙漠裏最多不過一些矮小貧瘠的梭梭樹和光禿禿的草場,一如升山這片土地一樣無趣。他被眼前生機蓬勃的景象所震撼,抬頭望望天空,再低頭看看腳下似是用石板鋪成的道路,舌橋不下。
“石斛說你們升山靠着沙漠,所以我先帶你來宿前廣場。”百索子說著,已走到一處長椅前坐下,並揚手招呼當塗過來。當塗彆扭地挪動着步伐,在百索子身邊坐下,並不敢靠太近。
“這片景觀是仿熱帶造的,土下埋有熱源和水管,人不在的時候,整座廣場會用罩子罩起來,以保持濕度,小時候我喜歡往這裏跑,尤其喜歡那棵大榕樹,島主不允許我久待,石斛叫不動我,都是阿野來這裏把我帶回去。”
百索子的眼神望着前方某個虛無之處,似是在嘆息往事悠遠。這是他第一次對當塗流露着這樣私人的情感,當塗有些不知所措,他聽不出對方語氣里的嘆息是憂傷還是懷念,他嘗試問道:“阿野,就是諸夭野吧?他去了哪裏?”
百索子略作沉吟,最後還是如實回答:“南大陸,龍首谷。”
當塗只聽見胸中血液沸騰,呼吸不由變得急促,龍首谷,諸夭野,身份晶體,姐姐,這一切終於串聯起來!他想起昨晚石斛對自己的囑咐,如要尋得幫助,必須得到百索子的首肯。
他在心中反覆斟酌詞句,同時寄希望於這件事所要花費的代價不大,最好對百索子和萬能的石斛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否則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理由來央求對方幫忙。
半晌,當塗終於開口,他將脖子上的石頭吊墜取下,置於手心:“石斛告訴我這塊石頭就是諸夭野的身份晶體。”百索子睨了他一眼,不知對方要準備說些什麼。自見到當塗第一眼起,百索子就沒指望能在他身上得到關於諸夭野的信息,畢竟他與諸夭野年齡相差太大,都道物是人非,五十年的光陰在大陸上已經足夠漫長。
當塗緊張地吞了吞口水,繼續道:“這塊石頭是小時候姐姐留給我的,她留下這塊石頭就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塊石頭可能與龍首谷或千石島有關,所以我才會成為勇士,來千石島,尋找關於她的消息。”
“什麼是‘勇士’?”百索子歪着腦袋,問出了一個讓當塗始料未及的問題。什麼是勇士?被派遣來千石島探險的人稱之為勇士。當塗沒敢這樣回答,因為這話一出口,對方肯定又會疑惑,為什麼大陸人要來千石島探險。這背後牽扯的複雜利益關係,這場聲勢浩大的行動所表現的貪婪與邪惡,都不該沾染到百索子這樣乾淨的人。
臨行前,首領支離贈與他用來召喚鷹隼的骨笛已經不見。不知是丟在了海里還是被石斛收起,當塗昨晚發現時比預料之中更加冷靜。他躺在陌生的床上,被所有不可思議包圍,內心卻格外平靜。他想自己終究還是決絕成為勇士的,如果不是為了尋找姐姐,他寧願這輩子老死升山老林,說來慚愧,他胸中沒有天下,只知自己吃飽喝足,他這輩子過去十九年間,除那個養他長大的姐姐之外,對世間近乎沒有半點牽挂。獵人與獵人之間總是疏遠的,他們不可能長時間結伴而行,結伴而行的動物最容易被捕獲。冬天,大雪封山,他經常時隔數月才能看見一個人類,他從不會因遠離人群而感到孤寂,天地蒼茫,一樹一草一花,每一村土地皆是歸處。
不過也正是這場征程,讓他認識到了人性的醜惡與危險。支離告訴他,你要為族人謀得福利,讓升山人從此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但登上千石島之後呢?六大部落千百萬人,要如何瓜分這片土地?逃離是非,他已不想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狄明、畢方和海禹,他唯一一點挂念,只在活人身上。當塗不敢對百索子袒露心聲,他總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齷齪的、骯髒的、自私的,他成為不了聖人,他只能儘力不去做一個惡人。千石島上的神奇之處已經遠超當塗想像,除姐姐的行跡之外,他已不奢求能從這裏得到更多東西。
當塗沉默的時間太長了,長到足夠石斛在百索子耳邊將大陸的“勇士計劃”詳盡解釋一遍。內容聽着觸目驚心,但百索子並不為所動。早在他進入冬眠之前,或更早,在諸夭野的父母還活着的時候,他就被無數次告知——遠離大陸人。諸夭野曾多次試圖“掰正”他的是非觀,告訴他大陸千百年來的苦難皆由千石島引發,千石島人應當傾其所有,完成對自己的救贖。百索子能夠理解諸夭野的邏輯,卻無法認同他的感情。在他看來,千石島和大陸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對他們失去了共情能力。再者,要千石島付出代價完成救贖?百索子的唇邊忽然泛起一抹略帶嘲諷的笑,他望着眼前空蕩蕩的宿前廣場,回想起日日夜夜孤寂難眠的時光,他站在這座孤島中央,站在裝飾華美的教堂里,站在窗明几淨的學校里,站在浩如煙海的圖書館裏,耳邊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最可笑的是,連這風都是假的。他呼喚石斛為他接連諸夭野,卻總被拒絕,偌大一座島嶼,他尋不到對方,再後來他乾脆選擇冬眠,設定醒來時間為諸夭野身份晶體的召喚……
兩人各懷心思,沉默不語。遠處林間忽然驚起一群飛鳥,嘶鳴着往天邊飛去。當塗隨動靜望去,看着鳥兒們越飛越遠,直至再度潛入林中,才反應過來,這裏是千石島,千石島之外是“穹頂”,任憑這些鳥如何振翅高飛,都飛不出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