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石斛
百索子遲遲未動碗筷,當塗在啃完一整根羊排后終於察覺異常,抬頭問:“你不喜歡吃這些菜?”
百索子連忙點頭,他暫時想不出比這更合適的理由。當塗話音剛落,餐廳兩側的大門再度被推開,一個球形機械人滾了進來,為百索子呈上一盤青綠色糊狀物,盤子上還精心擺放了一朵胡蘿蔔雕刻的玫瑰花。
當塗看着對方面前的“飯菜”,再看看自己的,瞬間沒了胃口。他的想法很樸素,以為對方為待客之道將自己最好的食物拿出來招待客人,自己卻省吃儉用。心中升起一股無名怒火,他趕忙放下手裏的羊排,挺直腰背,一臉嚴肅道:“我同你吃一樣的東西就行,不必花費心思特地為我準備這一桌飯菜。”
百索子歪着腦袋沖他眨眨眼,滿臉疑惑。數秒后,他將當塗的意思曲解為飯菜不合口,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石斛,當塗不愛吃這些菜。”他埋頭喝了一口“粥”,含混不清地對石斛說道。
牆壁上的男人怔了怔,顯然沒料到眼下這種情況,他向來做事完美無缺,按照當塗的體檢結果以及最新的大陸研究資料做出的這幾道飯菜,怎麼會不合胃口呢?
看着牆壁上男人流露出的為難,當塗立馬一邊搖手一邊竭力否認:“不不不,這些菜都非常好,我也很愛吃,只是,為什麼百索子不吃這些?”
石斛理順了當塗和百索子的邏輯,如釋重負地解釋道:“百索子不能吃這些食物,他的消化系統負擔不了大塊的未經精加工處理的肉類和粗纖維。”
雖然這句話大半內容聽不懂,但當塗大概囫圇理解成百索子腸胃不好,只能吃一些特製食物。他有些憐惜地看了眼百索子,年輕人安靜地埋頭用餐,似是對自己與石斛之間的交談內容並不感興趣。除面色蒼白,當塗並未察覺他身體有何異樣,按理來說,十幾二十歲的年紀正當身強體壯……當塗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他害怕問到對方不願提起的往事。
百索子的疑惑解決了,當塗心中還有一塊石頭,他低頭喝了一口鮮美的紫菜湯,又抬頭看向牆壁上的人,眉間一團褶皺怎麼都平不下去。
這道目光實在太過顯眼,石斛終於忍不住含笑問道:“當塗先生,請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當塗將口中的飯菜係數吞下,猶豫數秒,才遲疑不決地開了口:“你……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吃飯?”
原本還在鬱悶“自己與他不同被暴露”的百索子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一口噴出“粥”,一邊笑一邊咳得驚天動地。
餐廳一側的大門再度被打開,球形機械人翻滾進來,伸出長長的機械手,將百索子噴濺出的食物殘渣清掃乾淨。機械手伸手想要解開百索子的襯衫紐扣,被他揮手拒絕,他低頭掃了眼白色襯衫上扎眼的綠色污漬,視若無睹。眼下還有比更換衣服更有趣的事情在等着他。
“石斛,你靠近些吧。”百索子對石斛如是說道。
牆上的年輕人聞言當真從牆上“走”了下來,步伐沉穩地來到二人身邊,並朝當塗伸出了右手。
當塗已經從座位上站起,結實的肩背綳成一條直線,他的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他看看眉眼含笑的百索子,再看看比自己略高半頭的成年男子,一時間竟察覺不出對方伸手的含義。
“握個手吧,當塗先生。”石斛得體地微笑道,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鬢角清爽利落,額前一綹頭髮自然垂落,一舉一動都恰到好處,張弛有度,當塗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在大陸上見過的身份最尊貴的人只有部落首領,但無論是良余的部落首領還是升山的部落首領,與眼前人相比,好似都缺乏一點——從容。
他的聲音帶有不容抗拒的魔力,當塗乖乖伸手,卻沒有握住任何東西。他驚訝地抬頭看着石斛,對方仍然保持先前的姿勢,不見絲毫動搖,當塗不甘心地再度握手,再度落空。
“我是全息投影,並非實物,我無法握手、擁抱,自然也不能同你們一起進食。”儒雅成熟的男人留給當塗一個優雅的笑容,隨即在原地消失不見,“正如我之前所言,我無處不在,只需呼喚我的名字,我就會為你提供所有力所能及的幫助。”
醇厚的男聲回蕩在寬敞的餐廳內。
吃完飯後,百索子將當塗領至一處休息室,面對巨大的信息衝擊,這位年輕人最需要的便是獨處時間。雖然他的身體處於極度健康甚至亢奮的狀態,但精神已然疲憊不堪,百索子聽從石斛的建議,讓當塗先好好休息,然後再向他詢問關於諸夭野的事情。對於這點,百索子自打被從冬眠中喚醒,就沒有着急,作為他唯一的朋友,他知道那個男人從小對於逃離這座孤島抱有多麼巨大的熱忱。
在自己冬眠后,他不過是尋得了一個恰當的時機,定下了早該下定的決心,去到了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地方。
百索子回到自己房間,解開束縛於身上的白色襯衫,將其揉作一團,扔去房間角落。
當塗內心激蕩,久久無法平靜,他開始試圖把這一天中發生的所有事情理清。他記得自己在“穹頂”之外,和莫渠、孟門、周饒一同往小船方向趕去,因為黑夜將至,海潮上漲。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腳下突然下陷,整個身體不受控開始急速下沉,自己求救了,也許沒求救,但孟門看見他了,孟門轉過身時那副驚恐的表情歷歷在目。他大張着嘴巴,也許對自己喊了句什麼,也許只是單純的驚訝,這些當塗都模糊了記憶。再醒來時自己已經到了一個陌生、乾淨、平滑的地方,他被綁在一張小床上推來推去,他被洗了澡,換了衣服,還被什麼東西蟄了幾下,接着意識再度模糊,等到最後一次醒來,他的面前坐着一個好看的陌生人,陌生人說他叫百索子,這裏是千石島……
他躺在柔軟溫暖的“床”上,抬頭仰望泛着幽若微光的天花板,手上無意識地摩挲着胸前的三角形石墜。他想起了自己被選中成為勇士后的山間逃亡,想起了初見成侯繁華集市時的驚訝,想起了海禹、孟門、周饒、畢方、狄明的面龐,他曾咬牙在昏暗沉悶惡臭難當的船艙內搖槳,他曾乘着小船伸手觸碰一張柔軟奇特的網,他曾在一米深的海水中艱難跋涉,他聽聞了狄明的死,看見了畢方倒在血泊中的屍首,目睹了活潑熱情的海禹轉瞬間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所有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倒像是一場恢弘而遙遠的夢。
“石斛?”當塗第一次嘗試召喚這位神奇管家。
頭頂上暖黃色燈光忽然變亮,緊接着,熟悉的男聲響起:“你好,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當塗張開嘴,卻是啞然,胸口堵了太多疑問,反而不知應當從何開口。
“這裏真的是千石島嗎?”他問完就後悔了,這毫無疑問是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是的,這裏確實是千石島,你於1279年6月17日16時52分32秒被發現在能量膜之外,藉由諸夭野留下的身份晶體,通過外部傳送口來到島內。”
1279年……當塗聽到這個數字,不禁皺起了眉。
石斛顯然能夠在不算明亮的光線中觀察到他的表情,稍作停頓后立刻補充道:“按照大陸曆法,今天應該是2263年6月17日,現在是晚上9點03分,這是大陸和千石島的通用時間,在島上作息與大陸基本一致,請問你需要設置明天的起床時間嗎?”
即便當塗對“設置起床時間”這一操作想像無能,還是爽快地表示了拒絕。
當塗還想問被留在“穹頂”外的孟門他們怎麼樣了,但眼下,顯然有兩個更加迫切的問題在等待他。
“諸夭野是誰?我的身上的身份晶體又是什麼?”晚飯前他向百索子提問,但對方並未回答他。眼下,他希望石斛能夠為自己解疑答惑。
石斛沉默了一秒,他在計算當塗得到答案后可能會做出的每種舉動極其後果,但當塗將這一秒理解為石斛的為難——它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諸夭野是百索子的兄長,也是千石島的領主,他因故離開,所以此刻並不在島上。身份晶體是每個千石島人的身份證明,千石島的大門只有在受到身份晶體感應時才會開啟。”
當塗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可置信地攥緊了手中的石頭。
“沒錯,你胸口懸挂的,正是諸夭野的身份晶石。”
當塗猛然從床上躍起,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尖銳,他瞪着天花板,目眥欲裂:“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裏嗎?這塊石頭是她留給我的,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我找了她好久好久,正是因為這塊石頭我才會答應加入勇士,我才會來到這裏,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我姐姐……”
“對不起。”毫無波動的男聲足以瞬間撲滅當塗的激情,冷冰冰的三個字如冰錐般戳進年輕人火熱心頭。好在石斛並未將路堵死,而是為當塗留下了一線生機。
“你的這一要求需要經過臨時島主的批准才能得以施行,我建議你明天同百索子親自交談。”
夜間密封無窗的房間,在清晨隨太陽升起變成一面透明,並且與睡眠頻率同步,細微調整着透明面的透光度。當塗恍惚中以為自己睡在野外,有那麼幾秒疑惑,為什麼今天早上山間無風,溫度又是如此宜人。閉着眼坐起身,清醒了一陣,當塗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並非身處山林,而是在千石島上,在一座奇怪的建築里。
“早安,當塗先生,今天的早餐為你安排瑤柱枸杞粥和白面饅頭,需要更換嗎?”
“就……就這個吧。”經過一夜相處,當塗已經習慣了石斛的存在。他用餘光掃見床邊矮凳上被放上了一疊衣物,起身來到矮凳前,拎起造型奇特的衣服褲子,左瞧右看,有些為難。
“這是按照你身體尺寸製作的衣服,一共三套,均採用純棉或天然亞麻材料製成,希望你能喜歡。”
當塗脫下罩袍,摸索了一陣,很快穿上了第一套衣服,白短T恤,灰長開衫,衣袖處鑲有一圈黑邊,配以黑色束腳褲,剪裁利索,顏色簡單,當塗看不出好壞,只知道這衣服不醜,穿上活動方便。穿衣過程還算順利,只在往頭上套T恤時套錯了方向,當塗在石斛善意提醒后立馬改正過來。
他按着石斛的指引來到一間灑滿陽光的四壁透明房間,百索子背對着他,正倚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盯着窗外一盆含苞待放的鵝黃色鐵皮石斛。朝陽面透明牆外,錯落有致地擺放有各種鮮花和綠植,襯出灰白相間的房間內一片綺麗絢爛。
當塗在距離對方大約兩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出聲和對方說早上好,這是最基本的為客之道,族中長老教育過他。
好在窘迫沒有持續太久,百索子聽見身後動靜,轉過身,看向當塗的眼中像是灑滿了旭日碎光。他的聲音帶着清脆笑意,如同這令人神清氣爽的初夏清晨。
“你穿這一身還挺好看。”
他的讚美毫不拘謹做作,夾帶石斛若有若無的香氣,讓人沉醉,難以自拔。
當塗一時間離了神,他的第一反應仍是——面前這人果真是仙人罷,那昨晚與自己同桌吃飯的年輕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