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蚌寺看曬佛(于堅)(3)
當佛像完全展開之後,人們就紛紛湧上去,朝佛像獻哈達、錢幣,這些東西一會兒就在佛像的四周堆積起來。僧人們沿着佛像的邊沿站着,把佛像的邊翻起來,讓人們用頭去拱,用手去摸。許多人拱過摸過,還呆若木雞地站在佛像旁不動,雙掌合攏,微閉雙目,念念有詞。或一群,或一個,形成了一組組充滿神性的雕塑。後面的人群又不安地往前涌,把這些已如了願的雕塑沖走了。讚美的聲音響成一片,佛光把周圍的人們映襯得鮮明無比。
那時陽光已完全統治了山谷,天空中不時飛過一些禿鷲,本色是黑色的凶鳥,也被陽光和佛光映照成了五彩的神鳥。撫摸過佛像的人們四散在山谷中,或席地而坐,飲酒彈琴;或聞歌起舞,或閉目誦經。喇嘛們則四處遊走,看朝佛的人們的新奇生動之處。整個山谷猶如古代的大地,處於人神同樂的場景中。
我再無心思照相,我分不出哪是屬於神的世界,哪是屬於佛的世界。我看那個被曬的巨人,分明是一臉沉浸於世俗的陽光之中的樣子。我看那些西藏人、漢人、外國人,一個個都是神性翼翼、欲仙欲痴的樣子。忽然旁邊那個架着高音喇叭的小棚子前人聲鼎沸,擠過去看,只見有三個金髮碧眼的老外被一群紅色的僧侶圍在中間,他們一男二女,男的扛着一把小提琴。一個氣度不凡的喇嘛將麥克風遞給他們,那個男的就拉起了小提琴,那兩個女的就應和着唱起歌來,聲音是教堂唱詩班式的,唱的大約是讚美上帝和永生的歌。
在山谷的另一處,一個披着羊皮、臉頰如炭、目光炯炯的康巴人在一片草地之間自彈自唱,他風塵僕僕,想必在數小時前還在山地和草原上奔走。他的歌聲清朗遼闊,想必來自那種無邊無際的地方。如果從神而不是從世俗的審美原則來看,那麼我要說這人是一個美男子。在他身上蘊藏着原始的生殖力、勞動力和創造力。他令我想到希臘。人們共同地直覺到這人的歌聲不同凡響,紛紛把耳朵移植過來,在歌手的腳前,不一會就堆起了一座錢幣聚集成的小山。
更多的人在看過曬佛之後,就到哲蚌寺去拜佛。有無數的道路通向哲蚌寺,這個沒有圍牆的寺院是西藏最偉大的寺院之一。從未有一座寺院像西藏的寺院這樣吸引過我,它們幾乎全都無一例外地令人着迷。當我進入它之際,簡直是暈頭轉向,我完全無法把握它的結構。它是依據一些我完全陌生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它沒有山牆、一天門、二天門一類的東西。這些寺院是不設防的,開放的,你可以找到很多進入它的道路,這些寺院與其說是一個院,不如說它們是一座座神的城堡。它們全都高踞山岡,散發著中世紀以來的色澤和光芒。它們龐大無比,猶如迷宮,難以窮盡。它們並不嚴格地區分神殿和修行者居住的區域,神殿和喇嘛的寓所混雜而建,神和人是同居的、親密的關係。建築全是用石頭,乍看上去這些石頭全是清一色的,但你仔細看時,會發現那些石頭作為不同建築的組成部分,其顏色在光輝中呈現出不同色調,從白到黑,從灰調子到黃調子,其中還有許多層次的過渡色。那些過渡色厚重無比,猶如來自一隻16世紀佛羅倫薩的油畫調色盤。在這些古代的石頭牆壁的高處,有一些排列整齊的鑲着黑框的窗子,這些窗子似乎是通向巨人靈魂深處的入口,神秘莫測。牆和牆之間的道路相當狹窄,有的僅容一人通過。當你一個人在這些廢墟似的牆壁之間穿行,那感覺是行走在神的手指經絡之間。而頭上是西藏藍得恐怖猙獰的天空,你忽然想到,這是世界上最藍的天了,沒有比它更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