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一章(4)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一章(4)

酒鬼帶領耿東亮走進了盛唐購物中心二樓的布匹市場。酒鬼對布匹這樣感興趣,簡直就有點匪夷所思。盛唐購物中心的二樓是一個巨大的布匹市場,色彩斑斕的布匹懸挂在半空,給人一種美女如雲的印象,它們寂然不動,真是靜若處子。懸挂的姿態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應該如此這般的。酒鬼從布匹的面前緩緩走過,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裏,再突然放開,然後用修長而蒼白的指頭很小心地撫平折皺。他撫摸布匹的時候是用心的、投入的,彷彿撫摸某一個人的面頰。不停地有女營業員走上來。她們用不很標準的普通話給酒鬼說些什麼,介紹質地、門面、工藝、出處,乃至原料產地與價格。酒鬼在這種時候便會找出這種布料的缺點來,比方說手感,比方說花式、圖案、顏色組合,比方說絲頭與跳紗。總之,他喜愛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終究是要不得的。酒鬼側過頭對耿東亮說:“聞到了沒有?”耿東亮說:“什麼?”酒鬼說:“布的氣味。”耿東亮嗅了嗅鼻子。酒鬼說:“不要嗅,要漫不經心地聞,好氣味一嗅就跑到耳朵里去了。”耿東亮果然就聞到布的氣味了。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聞到了,只是沒有留神罷了。布匹的確有一股很繚繞的香,宛如女兒國里的好氣味,酒鬼就說:“布匹多好聞,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沒有了。就像人,經歷過初戀身上的好氣味就全跑掉了。”

耿東亮說:“你那麼在乎氣味做什麼?”

酒鬼說:“氣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狀和顏色只不過是附帶物罷了。什麼東西都有它的氣味:真絲有薄荷味,府綢像爆米花,呢料的氣味裏頭可是有漩渦的,全棉布的氣味就像陽光再兌上水。什麼東西都有氣味。”

“歌呢?”

“當然有。”酒鬼說,“現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然就是小便池的氣味,一小部分則有避孕套的橡膠味。”

耿東亮聽到“避孕套”臉就紅了。酒鬼也不該在這種場合說那種東西的。耿東亮說:“好歌應該是什麼氣味?”

“陽光、水混合起來也就是棉布的氣味。你的聲音裏頭就有水味,是五月里的那種。你身上也有。”

耿東亮極不習慣別人談論自己的身體,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邊,極不自在了。好在酒鬼並不看他,正凝神於他的面料。耿東亮側過臉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塊海藍色真絲,目光裏頭貯滿了疑慮。耿東亮就和她對視,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疑慮。石膏對人類充滿了天然憂傷。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別出色。他挨着商場一家連了一家轉,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顯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後,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強,破壞了均衡的對稱關係。耿東亮對商場都有些厭倦了,可是酒鬼樂此不疲。他們沿着長江路自東向西,用了兩個半小時才走完這條商業街。街上的小雨毛茸茸的,在城市的上空變成了城市的潮濕顏色。酒鬼說:“我一直討厭城市。可是離開它又總是沒有勇氣。”耿東亮說:“我們該吃點東西了吧?”酒鬼便帶着耿東亮走進了橢圓大廳的三樓。這個乾淨的大廳光線很暗,籠罩了茶色調子,一對又一對情侶正膩膩歪歪地悄然耳語,酒鬼和耿東亮在臨街的大玻璃旁邊對坐下來,沙發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在裏頭差不多就把整個世界剔除出去了。酒鬼點了許多很精巧的中式點心,好看的小碗與碟鋪滿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見雨,然而玻璃上佈滿了流淌的痕迹。

耿東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餅、鐵蛋、小籠包、赤豆粥和豆腐腦。他的飢餓推進了他的咀嚼速度。酒鬼坐着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羨慕他的胃口。耿東亮差不多吃飽了之後小姐又端上來兩碗龍鳳湯圓,養在青花瓷碗的清水裏頭,宛如拋過光的四塊雨花石。耿東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中式點心,拿起青花匙,嘗了一個,口味很不錯,就又嘗了一個。耿東亮剩下兩隻雨花石湯圓,深吸了一口氣,弄出很飽的樣子。耿東亮推開青花碗,抬起腕彎來看手錶,離師大下晚自修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倒兩趟公交車少說也要四十分鐘。耿東亮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酒鬼有些詫異地說:“什麼不早?一天才剛剛開始呢。”耿東亮說:“我和同學們說了,還住在過去寢室裏頭,晚了進去會很不方便。”酒鬼說:“有作息時間的生活怎麼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兒吧,看看藝術家是怎麼擺弄時光的。”“這怎麼可以,”耿東亮小聲說,“這可不太好。”酒鬼望着他,說:“可能不太好,不過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別喜愛湯圓。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又把耿東亮剩下來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他拿起了耿東亮用過的那隻青花匙,耿東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時候,小拇指頭是蹺着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樣張了開來。酒鬼就用耿東亮用過的小匙把剩下的那兩隻湯圓送到嘴裏去了,耿東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阻攔他。耿東亮說:“再點一份吧。”酒鬼舔過嘴唇,搓了搓巴掌說:“行了。”耿東亮看着他的快樂樣子,說話也就隨便了。耿東亮說:“今天怎麼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說。

星期天的夜晚汽車明顯減少了。車子在大街上開得飛快。耿東亮望着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無規則的色塊,尤其是馬路上汽車尾燈的倒影,以一種怪異和過分的鮮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而行人路上的行人卻悠閑了,他們的步調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為走路而走路的調子。情侶們依偎在雨傘底下,他們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個大概罷了。有點像夢。像用水彩筆上過顏色的夢。耿東亮望着那些模糊的雨傘和模糊的行人,他回過頭,出於錯覺,酒鬼的臉色在那個瞬間裏頭都有些青灰了。耿東亮說:“你為什麼不結婚?”酒鬼點了香煙,煙霧把他的整張臉都罩住了,酒鬼說:“和誰結?”“當然是和女人結。”耿東亮說。“俗。”酒鬼說,“你一開口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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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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