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一章(3)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一章(3)

紅棗在這樣的日子裏越發追憶自己的學生生涯了。那種生活並不遙遠,甚至可以說就在昨天,可是紅棗認定了自己不是在追憶,而是在緬懷。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後頭,一回首或一低頭就看見了,尾隨了自己,然而撿不起來,也趕不走,呈現出地表的凸凹與坡度,有一種誇張和變形了的異己模樣。但是異己不是別的,說到底依舊是自己,只是誇張了、變形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舉手與一投足。紅棗不知道這些日子為什麼這樣關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憐了?真是病態的自戀了?他說不上來。

而那個下午這種印象似乎又強烈了。

那個下午紅棗去填寫一張表格。辦公室的張秘書看見紅棗過來,很客氣地說:“紅棗來啦?”紅棗愣了一下,還沒有習慣別人稱自己“紅棗”,有些彆扭。紅棗很客氣地說:“還是別叫我紅棗吧,耳朵聽慣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異呢。”李總好像聽到紅棗與張秘書的說笑了,李總故意問:“排異什麼呢?”張秘書知道李總從來不說閑話的,就夾了墨綠色的文件夾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紅棗說:“我說我的耳朵排異,聽不慣別人叫紅棗,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李總眨了兩下眼睛,又很緩慢地眨了最後一下,反問說:“為什麼?”紅棗想不起來為什麼,就笑,說:“不為什麼。”李總扶了扶眼鏡,也笑,突然說:“排異是一個醫學問題,我們不能讓器官去適應身體,相反而應當讓身體去適應器官。如果不能適應,毀滅的將是自己。”這是一句玩笑,然而,紅棗一下子就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了,他一下子就從這句玩笑話裏頭體味到一種兇猛、一種凌厲。李總補充了一句,說:“這只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李總又開玩笑了,對紅棗說,“回去站到鏡子面前,問自己,我是誰?問到五十問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紅棗還能是誰?”

紅棗在那個下午一直回味李總的話,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異”。想來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颼颼的。他在黃昏時分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長,在那道圍牆上又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貼在地面與牆面上。影子在這種時候已經比“自己”更具備“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說,影子是更本質的,可供自我觀照的自我。紅棗對影子承認說:“你才是耿東亮,因為我是紅棗。”

然而更大的問題不是面對自己,而是面對母親。紅棗在這個黃昏躲在了瀋陽路的另一側,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的裏面,買了一瓶酸奶。他裝着專心喝奶的樣子打量馬路對面的母親。母親正弓了腰,高聳的打樁機正做了母親的背景。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他與母親之間隔了一層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一條河,而玻璃像一層冰。紅棗找不出一種語言在母親面前解釋自己。就像魚不肯在水下面對人。紅棗喝完了酸奶就心事重重地走開了。走出好幾步才被店主拖回來,“還沒給錢呢。”店主說。紅棗掙了錢之後已經是第二次忘記付錢了。

把兒子送進大學,再看著兒子從大學畢業,這是童惠嫻作為母親最重大的、也是最後的夢。是兒子親手毀掉了這個夢。這裏頭有一種百般無奈、分外失措的無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紅棗無枝可棲了。家回不去,而學校也就更回不去了。住在哪裏,成了紅棗最迫切的問題。

整個晚上耿東亮和酒鬼對坐在吧枱上,開始後悔下午的輕率舉動。怎麼說也不該在那張合同上隨隨便便地簽字的。酒櫃的擋板是一面鏡子,鏡子映照出諸多酒瓶,在酒瓶與酒瓶的空隙之中映照出耿東亮的臉。那張臉是殘缺的、怪異的,有酒的反光與蠟燭的痕迹,那張臉不是別人,是紅棗。紅棗的臉在酒的反光之中殘缺而又怪異。

鏡子的正面與反面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是耿東亮,一個是紅棗。他們顯現出矛盾的局面,他們彼此有一些需要拒絕與排斥的地方,然而,誰都無法拒絕誰。拒絕的結果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耿東亮冷冷地盯着紅棗。而紅棗同樣冷冷地盯着耿東亮,紅棗有鏡子掩護着,他的目光就越發具備了某種挑釁性了。耿東亮坐在那兒,胸口就感覺到了堵塞,難於排遣。這些堵塞物是固體的,卻又像煙——怎麼越需要拒絕的東西就越多了呢?而所有需要拒絕的東西最終將成為一種鬼魂,降臨在你的身上,吸附在你的身上。你拒絕的力量有多強大,它們吸附的力量就有多強大。

耿東亮,你不可能不是紅棗。

你不可能拒絕表演另一個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命運宛如鏡子的縱深能力,它沒有盡頭。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點出乎耿東亮的意料。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也不應該喜愛商場的。耿東亮和酒鬼出門的時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飄着霰狀小雨。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往長江路去。紅色夏利牌出租車在狀元巷與舉人街的交匯處塞了二十分鐘,到達長江路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這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上對稱而又等距地亮開了橘黃色路燈,半空的雨霧顯檸檬色,而潮濕的路面上全是轎車尾燈的倒影,彷彿水面上灑上了一層油,繽紛的倒影時而聚集,時而擴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紅的光帶,黃紅相間。而最深處卻是高層建築頂部的霓虹燈,霓紅燈的色彩變幻着,它們在倒影的最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天上人間。橢圓大廈、新時代寫字樓、世紀廣場、新亞洲飯店、盛唐購物中心、香港島中心大酒店,這些標誌性建築在乾淨的倒影里一個比一個深,一個比一個亮麗、佻,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酒鬼走下出租車,對耿東亮說:“只有在這個時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華燈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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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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