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六章(3)
所以童惠嫻不能讓二兒子受一點兒委屈,而耿東亮不能看到母親有一點兒難受。所以耿東亮當了母親的面燒掉皺巴巴的“初戀”,說:“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嫻摸了摸亮亮的頭,說:“媽沒有怪你。”
而母親修車子就是讓耿東亮看見了,而耿東亮和女同學“有說有笑”的樣子就是讓母親撞上了。
童惠嫻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風裏,用扳手擰一隻螺絲。車主正在往飛輪上加油,童惠嫻取過了油槍。往鏈條上頭打了幾滴機油,關照車主說:“干飛輪,油鏈子。飛輪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潤滑。”這麼說著話童惠嫻卻看見自己的二兒子迎面騎過來了,離自行車只剩下七八米遠,一個姑娘正在和他說笑。童惠嫻想避過去,但她的兒子已經看見她了。兒子的目光正沿着車子的慣性勻速而又快捷地逼近過來。他的臉色在七八米之外說青就青掉了。女同學剎下車,說:“打個氣吧。”女同學架好車,從梧桐樹根旁取過氣筒,童惠嫻卻接過去了。耿東亮目睹了母親彎着腰的用力過程。冬天的風沿着打氣筒的壓力一陣又一陣刺進耿東亮的胸口,耿東亮走上去,想搶過氣筒,卻被女同學攔住了。女同學笑着說:“你看看你還是個干粗活的人。”女同學說話的時候摸了摸口袋,對耿東亮說:“你有零錢嗎?”童惠嫻搶過話說:“不收錢。”旁邊賣報紙的女人卻開口了:“一個胎一毛。”耿東亮掏出一塊硬幣放在三輪車的老虎鉗上,掉過頭就跨上自行車,一發力,車子和人卻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學走上前去,說:“傷着沒有?你傷着沒有?”耿東亮的眼眶裏早就含了淚了,大聲說:“你有沒完沒完?”女同學不知道耿東亮為什麼發脾氣,內疚地說:“都是我不好。”
當天晚上耿東亮就趕到了家裏。父親正在看電視。父親摁掉香煙,說:“你媽病了,沒吃飯就上床了。”耿東亮進了卧室就從被窩裏頭拉出母親的手,她的手又紅又腫,裂開了許多血口子,指甲裏頭全是油垢。耿東亮拉住母親的手只喊了一聲“媽”。母親便把手收了回去,說:“媽就是干粗活的命。”童惠嫻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說重了。她側過身來,說:“等你讀完大學,找一個穩當的事業單位,媽就收攤子。媽就盼着你把心思全花在學業上來。”媽的話裏有話,耿東亮聽得出。耿東亮說:“我不會做對不起媽的事情的。”童惠嫻聽完這句話臉上便鬆動了,支起了上身,耿東亮說:“我給媽盛飯去。”童惠嫻摸著兒子的頭,這個小東西說長就長這麼高了,天天盼他長,長大了心裏頭反而難受了。童惠嫻說:“媽知道亮亮會趕回來給媽盛飯。”
出租車一開到延安路的路口耿東亮就下車了。他跑到母親的身邊,沒頭沒腦地說:“媽,你不用再修車了!”耿東亮把母親拖出去三四米,拉開了口袋,露出了錢扎的烏青脊背,像淺水灘上的鯽魚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東亮滿臉是淚,大聲說:“你再也不用修車了!”童惠嫻望着錢,臉上立即放光芒了,但剛一放亮卻又突然暗淡了下去,緊張地說:“哪來的?”耿東亮急不可待地說:“我掙的,是我自己掙的。”童惠嫻仰着臉,用手給兒子擦淚,越擦越臟,越臟越擦。童惠嫻的眼眶就熱了,說:“亮亮。”
司機跟過來了,很不開心地說:“給車錢。”
耿東亮弄不明白李建國總經理為什麼要把他帶進小會議室。會議室很小,而那張橢圓形的會議桌就顯得很大了。會議桌的中間留出了一塊橢圓形凹穴,放置了一排蘭草和金橘之類的盆花。李建國總經理走進會議室之後就把門關緊了,示意耿東亮坐。李建國沿着會議桌的弧沿繞了一圈,坐到耿東亮的對面去。李建國放下文件夾,往外掏扁盒的三五牌香煙,然後掏打火機。會議室很靜,李建國的一舉一動都伴隨了很清晰的聲響效果。桌面上響起了煙盒的聲音,隨後是打火機的聲音。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特別莊重了。耿東亮咽了一口唾沫,望着李總。而李總也正望着他。
李建國說:“我們談談。”
耿東亮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他在回憶。他記不清這些日子到底做錯什麼了。
李建國打開文件夾。點上香煙。開始說話。他首先談起了唱片市場、唱片市場的前景,以及把握機遇的重要意義。他的談話一開頭就抓住了宏觀形勢的要害,簡明而又透徹。然後,李建國翻開了文件夾的另一面,開始談及耿東亮。他第一次當了耿東亮的面沒有用“你”而是直接用了“耿東亮”這個完整的姓名。耿東亮聽着李總的話都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而是軀殼,而真正的耿東亮這一刻正生活在李總的談話里。他分析了耿東亮的音色,尤其是中音區易於抒情和色調豐富的特徵,他分析了耿東亮的身高、形象氣質、易於被聽眾(即市場)接受的可能性,他談及了新聞炒作、唱片、唱碟、磁帶、肖像權、個人演唱會、聲樂比賽、廣告、投入經費、計劃的步驟。他談得很好。他的談話是一份完整的技術分析與可行性報告。李總又翻過了兩面,他報出了一連串的數據。師範大學音樂系聲樂專業從一九八七年恢復招生開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學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長凳上發生了不正當行為被開除,1名車禍身亡,實際畢業為265人。這265名畢業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歌曲,3人做了行政幹部,7人從事專業演唱,6人出國,14人在大專以上院校從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現已釋放),1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餘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學從事基礎音樂教育,佔總數的。耿東亮無法審核這些數據,然而從李總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確到小數點之後的兩位數。李總合上了文件夾,嚴肅而又負責地指出,正反兩方面的情況是一目了然的。李總說:“我們希望你不要失去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