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六章(2)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六章(2)

女主持人把話筒再一次遞到了小女孩的面前,說:“婷婷,告訴姐姐,你想聽什麼歌?”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來了,說:“我想聽《祖國,我慈祥的母親》——是男聲。”這裏正說著話,場內的燈光已經黯淡下去了,伴奏帶響起來,而耿東亮早已站在了麥克風的面前,追光燈打在了他的身上。耿東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換了一個人了,自信、鎮定、英氣勃勃,壓得住檯面。

誰不愛自己的母親

用那滾燙的赤子心靈

誰不愛自己的母親

用那滾燙的赤子心靈

親愛的祖國

慈祥的母親

藍天大海貯滿着

貯滿着深情

我們對您的深情……

李建國總經理坐在羅綺女士的身後,他抱着胳膊,很仔細地傾聽每一個聲母與每一個韻母。果真是不錯,耿東亮的吐字與歸音完整而又科學,氣息好、鬆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高音部分也平穩,該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質統一,放得開也收得攏,果真是不錯。這首曲目是李總親自選定的,不算太難,卻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國用胳膊捅了一下羅綺女士,對舞台上努了努嘴,小聲說:“你看怎麼樣?”

羅綺說:“不錯,小夥子,挺帥。”

李建國說:“那是,小夥子的確挺帥。”

第二天一大早耿東亮就被李建國呼到辦公室里去了。連續熬夜,使耿東亮的臉上掛上了疲憊的顏色,像過完十五的月亮,出現了虧空。李總的心情不錯。耿東亮進門的時候他正在興緻勃勃地看一張八開報紙,耿東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國說:“一顆新星正在冉冉升起。”這話聽上去有點文不對題。李建國把報紙攤到耿東亮的面前,說:“你上報紙了。”耿東亮蒙頭蒙腦接過來,他果真“上”報紙了,正在三版的文藝版面上放聲高歌。旁邊還有行楷體說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東亮的演唱引起了觀眾的極大熱情。”耿東亮望着自己,望着這段文字,又興奮又慚愧,一夜的工夫,他什麼時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觀眾什麼時候對他表示“極大的熱情”了?真是無中生有,真是有為無處無還有,讓人羞愧,卻又讓人振奮。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嗎?耿東亮紅了臉,有些惶恐,說:“怎麼能這樣說,讓同學們看到了怎麼好意思?”

李建國平靜地說:“你不認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們已經承認了。”

李建國拉開抽屜,取出一紮現鈔,丟在了桌面上,李建國用指頭摁住桌面上的一張表格,遞過來:“一萬,是你的,簽個字。”

耿東亮沒有回過神來,極本能地反問說:“什麼?”

李建國說:“你的出場費,一萬。你簽個字。”

耿東亮的腦袋到了這個時候才“轟”地一響,他望着那扎現鈔,百元面值,碼得整整齊齊,油油地發出青光,那麼厚,還扎着銀行的封條呢。他的祖祖輩輩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大筆巨款,不就是為一個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嗎?耿東亮害怕起來,支吾說:“這怎麼行?弄錯了吧?”李總很鄭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過一遍,說:“你不能和別人比,人家是職業歌星,有號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別人一樣多。”

耿東亮的氣都短了,說:“我不是嫌少,我是說……怎麼能給這麼多。”

“你值這個價,”李總說,他的神態是輕描淡寫的。李總說:“你遠不止這個價。”

耿東亮在下樓的電梯中一直回想着李總的話,“你值這個價。你遠不止這個價。”他的腦子裏就剩了這麼兩句話,別的都空了。耿東亮甚至都記不清是怎麼拿“出場費”的,怎麼簽字的。真的像一場夢。耿東亮用那扎現鈔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不是夢。而電梯恰好在這個時候就落入大廳了。落地玻璃外面是滿把滿把的大太陽。不是夢。耿東亮一上街就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太陽正熱,司機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機說:“哪兒?”耿東亮坐在後排,一時回不過神來,反問說:“什麼哪兒?”司機抬了抬紅腫的眼皮,馬馬虎虎地說:“我問你上哪兒?”耿東亮想了想,用那種神經質的腔調說:“瑞金路,延安路與瑞金路的交界處。”

耿東亮對司機說:“快,快快。”但是司機不急,他說:“延安路失火了?”

發現母親修車是一個颳風的日子。初冬的風已經很硬了,都長指甲了。耿東亮騎了自行車陪他的一位女同學串親戚。這位女同學還沒有熟悉這座城市,坐汽車認得路,騎自行車就不行了。女同學的親戚在城北,請耿東亮帶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耿東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學接觸,母親一看到她的二兒子和女生太親密了就會好幾天不吃飯的。這樣的事在高中二年級有過,其實耿東亮什麼都沒有做,連女孩子的手都還沒有來得及碰一下。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就把女同學的信給洗出來了。母親什麼也不說,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皺巴巴地攤在了耿東亮的面前。耿東亮腦袋裏轟的就一下。母親要是打罵和責問就好了,耿東亮就可以說清楚的。可是母親不問,不開口,母親只讓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的樣子給兒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見她的難受。母親再也捨不得對自己的二兒子粗聲大氣的,更不用說碰一根指頭了。在他們的四口之家裏頭有一個小家,只有母親與耿東亮。只有耿東亮和他的母親才能心照不宣的。母親喊耿東亮的哥哥就叫“耿東光”,而耿東亮是“亮亮”,從小就這樣的。小時候吃早飯的時候,耿東光的稀飯碗裏只有稀飯,而亮亮的稀飯裏頭卻有白糖,小時候亮亮睡在母親的懷裏,而耿東光只能睡在另一張床上。耿東光又矮,又粗,愣頭愣腦,“全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紅有白,一副女兒態,真是人見人愛。小時候母親洗衣服的時候總要喊一聲:“亮亮,送個嘴來。”送個嘴來就是“親一下媽”。母親的雙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會抱住母親的脖子,左邊親一下,右邊又親一下。亮亮還會把鼻子伸到母親的頭髮里去,像一條小狗一樣四處聞,說:“媽媽的頭髮真香呀。”而耿東光就聞不到母親的頭髮。母親給耿東光洗澡的時候能聽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給亮亮洗澡的時候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母與子會長時間地對視在一起,四隻黑眼珠子總是望着的,母親會疲憊而又滿足地微笑,說:“還喊媽媽啦?”說:“還喜不喜歡媽媽啦?”說:“長大了還要不要媽媽啦?”亮亮答應一下母親就親一下,每次都是這樣的。都是這幾句話、這幾個動作。但是沒完沒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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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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