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五章(3)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五章(3)

太陽在河面上紅了一大塊,而村裏的鴨群正從水面上歸來。抽水機船開動了。衝到了鴨群裏頭,鴨群對稱地分成了兩半,向兩邊的岸上飛竄。船上的知青們開心得不得了。他們大聲喧嘩,夾雜了手風琴的快樂響聲。他們的叫聲隨抽水機船緩緩遠去了,隨後船拐了個彎兒,河水最終歸結於靜,那種白色的、易碎的靜。童惠嫻握住了自己的辮梢,有一種旋律好聽得都讓人難受了:翻身的農奴想念,恩人毛主~~~席~~~

童惠嫻的成功演唱使耿家圩子的人們對她有了全新的認識。村裏的小夥子開始更為傷心地單相思了。童惠嫻和誰說過話了,很快就會成為一個談話的中心。他們用一種悲痛的心情與神態評論起村裏的女孩們:“她們要是有人家的一半就好了。”“人家”當然是童惠嫻,而“一半”到底是怎樣,這個難以量化的標準則近乎令人絕望了。但是童惠嫻在這個問題上是高傲的,甚至是冷漠的。這個問題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之外,童惠嫻不馬虎,不隨便。儘管童惠嫻處處顯得很隨和,然而什麼樣的人可以多說話,什麼樣的人不能說話,她心裏頭有底。光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童惠嫻注意着迴避。該把頭低下去的時候她一定會低下去的。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不能搭理。你一和他對視他就會纏上你;目光炯炯,兼而浮想聯翩。

但是對耿長喜童惠嫻卻不能夠。耿長喜是支部書記的兒子,說話和做事的樣子有幾分呆霸王的氣質。相對說來,童惠嫻對耿長喜是客氣的。這裏頭有一半當然是礙着老支書的面子,打狗要看主人,對支部書記的大公子說話就不能太過分了。另一半則是出於童惠嫻的策略。童惠嫻缺少安全感;但是有耿長喜在,童惠嫻的危險感不僅不會加強,相反,會大幅度地削弱。大家都明白耿長喜的心思,誰要是對童惠嫻太熱情了,耿長喜的目光大多數時候也是不吃素的。他不動手。他的目光叉住誰誰就得自覺,你要是不自覺就會惹麻煩的。耿長喜巴結童惠嫻,這個誰都看得出來。他巴結和討好童惠嫻的時候臉上一點都沒有分寸。好在耿長喜怕他的老子,老支書做過十多年殺豬匠,心正,但是手狠。他的大巴掌要是“幫助”起人來,你坦白是從嚴,抗拒也是從嚴。耿家圩子的人都說,村裏的風氣這麼好,老支書的一雙大巴掌實在是功不可沒。政策和策略全在他的大巴掌裏頭。“誰要是不走好他的正道”,老支書的大巴掌一定會讓他嗷嗷叫!

不過老支書很少用巴掌。他的有效武器是他的咳嗽。在耿家圩子,老支書的乾咳是家喻戶曉的。許多人都學會了這一招,晚輩做了什麼錯事,做長輩的乾咳一聲,事情就會有所收斂。當然,老支書的那一聲乾咳你是學不來的。老支書中氣足,正氣旺,他在村東乾咳一聲,一直可以領導到村西。支書管得住兒子,兒子管得住光棍,童惠嫻的日子總體上也稱得上有驚無險了。童惠嫻最大的騷擾也就是在晚上,幾個小青年們路過她的房間時尖叫幾聲,他們捏住鼻子,小公獸一樣尖聲喊道:童惠嫻!

僅此而已。

不過,對童惠嫻直呼其名已經顯得出格了。平時村裏的上下老少都喊她“童知青”的。“童知青”這個稱呼表示了一種尊敬,也許還表示了一點高貴。當然,耿支書是例外。耿支書從第一天起就喊她“小童同志”了。從支書這邊講,“同志”裏頭就有了長者的關愛與組織的溫暖。別人是不配享受“同志”這個光榮稱號的。除非你倒了霉。人一倒霉了有時候反而會成為同志的。這時候你已經需要“組織上”給予幫助了嘛。

徐遠終於來信了。

公社的郵遞員騎着自行車駛向了童惠嫻。童惠嫻在那個瞬間裏頭產生了某種奇妙的預感。她就知道自己有信了,她就知道徐遠給自己來信了。郵遞員把那輛墨綠色的郵遞專用車停在路邊,低了頭,手伸進墨綠布包里迅速地翻動。童惠嫻看了一眼四周,心卻跳得厲害了。這時候圍不過來幾個人。童惠嫻接過信封,迅速瞄一眼右下角的寄件人地址,地址是老家。童惠嫻便有些失望了。然而信封上陌生的字體再一次讓童惠嫻的胸口狂跳不已了。第三小隊的揚州知青笑着說:“誰給你來信了?”童惠嫻穩住自己,十分沉着地說:“還能有誰?還不是老媽。”童惠嫻說完這句話一個人便離開了。童惠嫻回到屋子裏頭看信,果然是徐遠。徐遠是不會在信封上寫上“內詳”的,這樣的欲蓋彌彰只有傻瓜才做得出。

愛情故事像一隻彩蝴蝶,靜悄悄地飛翔了。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你的胸口能感受到它有翅膀,撲稜稜地一陣子,隨後又是撲稜稜地一陣子。童惠嫻把徐遠的來信一遍又一遍打開來,多麼漂亮的字體,多麼亮麗的句子。徐遠的來信完完全全就是夏夜的天空,那麼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是浩瀚的星斗與紛繁的清輝,它們無邊無垠地覆蓋了童惠嫻,每顆星都注視着童惠嫻,中間沒有阻隔;沒有煙火、雲層。那些乾乾淨淨的星星無休止地向童惠嫻重複,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天哪。天哪。天哪。

我戀愛了。我已經感受到了愛情。

天一黑童惠嫻就上床了。她放下了用以擋灰的蚊帳。這是一個溫暖的小空間。這樣小的空間最適合於初戀的少女憧憬愛情。童惠嫻的胸口還在跳,都有些讓她生氣了。這麼慌張做什麼?這麼喘不出氣來做什麼?愛情突如其來,卻又像童惠嫻的一個小小的計謀,今天只是順理成章地出現了。她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童惠嫻打開了手電,用被窩把自己裹了起來。不漏出一點點光亮。她就了手電的微弱亮光,一遍又一遍地溫習。都能背出來了。然而童惠嫻總是擔心落下一句,落下一個字。手電的光亮越來越暗了。而徐遠的樣子卻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他快樂,爽朗,帥,天生就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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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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