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五章(2)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五章(2)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牆頭望知青。

天上星泛指的,指那些年輕人。而知青則是特指,說的正是童惠嫻。

其實童惠嫻稱不上美人。只不過皮膚特別的白罷了。但她的動人之處不在皮膚,而在神態。童惠嫻是那種安靜的、羞怯的姑娘,不愛說話,就會微笑。她在遇上生人的時候總是低順了眼的,以那處招人憐惜的樣子滿面含羞,接下來就泛上來兩腮紅。她的白皮膚在這種時候就會格外顯眼了,紅而襯白,白而襯紅,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樣子。這樣的神態總是能夠滿負荷地激發起農民朋友的審美激情。他們用蔥和藕這樣的上等植物來比擬童惠嫻,表達他們的心情,表達他們對城市人的認可與贊同。

農民朋友們說童惠嫻和“大蔥”一樣水靈。而好皮膚則和“新藕”一樣皎白。

童惠嫻的歌聲傳到農民朋友們的耳朵裏頭,則已經是這一年的初冬了。農民朋友們再也沒有想到,這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女孩子,站到舞台上去居然是那樣的一反常態,當著黑壓壓的一群人能把普普通通的一首歌唱得睜開眼來,一眨巴一眨巴的,直愣愣地盯住你,讓你的下巴再也掛不住。童惠嫻小學時代可就參加“小紅花”藝術團了,還做過十幾回領唱呢。這個膽小羞怯的小丫頭一上台就鎮得住場,豁得出去,台下的人一多她反而不害怕人了。用老師的話說:“天生就是一個唱歌的料子。”

入了冬就是鄉村的閑時,正是各類文娛宣傳隊傳播“思想”和“主義”的日子。公社把剛剛插隊的知青組織了起來,挑選了十幾個文娛骨幹。這些文娛骨幹直接肩負了黨和**的諄諄教導,用表演唱、三句半、快板書這些藝術形式把它們送到農民朋友的心坎里去。他們一村挨一村,走一村,演一村,學一村,教育一村同時又被教育一村。熱熱鬧鬧地紅火了一路。當然,“不正當”的事總是會有的,演到一半上海的一位男知青和女知青就給開除了,他們有事沒事總要蹲到一塊說上海話,頭靠了頭,距離都不到一尺寬,把所有的人都撇在了一邊。這像什麼話嘛!這哪裏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嘛!這不是宗派、小資產階級是什麼嘛!不要他們。讓他們去興修水利去。

童惠嫻是這群骨幹里的骨幹。壓台戲女聲獨唱就是由童惠嫻來承擔的。給她做手風琴伴奏的是劉家村的一個知青,叫徐遠。童惠嫻和徐遠是老鄉,童惠嫻畢業於二十一中,而徐遠畢業於九中。方言相同,在一起說說話的時候當然就多一些。幸好有上海知青的前車之鑒,要不然童惠嫻犯一些錯誤也是說不定的。童惠嫻自己都意識到她在徐遠面前的話已經越說越多了。照這樣下去無疑會有滑進小資產階級泥坑裏的危險性。這真是太危險了,一個人如果對自己不警惕,走錯了道路實在是一眨眼的事。

文娛宣傳隊的巡迴匯演進行到最後一站,是耿家圩子,也就是童惠嫻所說的“我們村”。舞台搭在鄉村小學的操場上。童惠嫻給鄉親們演唱了《遠飛的大雁》。童惠嫻一登台就使村裏的鄉親們驚呆了。她上台的步子邁得落落大方,一點都不像她的黑眼珠子,見人就四處躲藏。她在舞台的正中央站成“丁”字步,小辮子從左肩那邊掛在胸前,用指尖不停地纏繞。童惠嫻始終保持一隻肩頭對着台下,當她換句子的時候,另一隻肩頭卻轉過來了,又自然又婀娜,宛如玉米的修長葉片。她的春秋衫做成了小翻領,收了一點腰,不過分,真是又漂亮又樸素,完全有資格代表耿家圩子的全體社員向首都北京表達深情:

遠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一個信兒到北——京(哪)

翻身的農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恩人**”那一句被童惠嫻唱得動聽極了。舞台上的扮相也就格外動人。她會把重心移到前腳上,後腳只有一隻腳尖支在枱面上,而兩隻手的指尖蹺起來,呈蘭葉狀,交叉着緩緩地扣向胸前,緊緊地貼在了心窩子上。熱愛**的人太多了,可是誰人這樣熱愛?誰又能把兩隻手與胸脯的關係處理得這樣柔和,這樣相互企盼,這樣情深似海,這樣美不勝收?方圓二十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耿家圩子的村民盯着童惠嫻,所有的脖子都隨了這句歌聲轉了半個圈。這句歌聲裏頭有一種無限的親近與緬懷,更嚴格地說,有一種普通人才有的牽挂,像牽扯了骨肉那樣難分難捨。真是動聽,都有點像兒女情長了。如果不是獻給**,這首歌要是這樣演唱簡直要犯錯誤的。好聽得叫人耳朵都支棱不住了,直往下掛。

耿家圩子這一站匯演完了,文娛宣傳隊就暫時解散了。所有的知青都聚集在河邊向童惠嫻道別。徐遠坐在抽水機船頭,手風琴一直被他套在脖子上,像個寶貝似的摟在懷裏。東風牌抽水機發動之前童惠嫻正在和一個揚州女知青說話。這時候她聽見手風琴響了一下,是“3”這個音,就一下,童惠嫻側過臉,徐遠正衝著她微笑,半個臉被傍晚的太陽照得通紅,又快活又帥氣的樣子,童惠嫻一點都沒有料到自己突然又產生了那種錯覺,就是剛剛下鄉時的那種錯覺,胸中的油菜花抖動了那麼一下,但不是紛絮狀的、漫天遍野的,只有一棵、一株、一朵。愣愣地抖動了那麼一下,毫無預示地抖動了那麼一下。童惠嫻一下子就呆住了,失神了。童惠嫻站在河邊的柳樹下面。柳樹臨近落葉,青黃色的葉子顯示出最後的妖嬈。童惠嫻反而看不見眼前的徐遠了,徐遠的模樣反而成了她的想像了。她想起了這些日子裏頭的諸多細節,每一個細節都伴隨了除遠,而徐遠都是快樂的、帥氣的。童惠嫻就這麼失神地佇立在初冬的夕陽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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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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