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三章(4)
李建國也走神了,自語說:“怎麼會呢。”
暑期的酷熱看來是有增無減了。酷熱當然是一種天氣。然而,在某些時候,它又有可能成為一種心情。耿東亮凝視着一凡的名片已經有一兩天了,他反反覆復回憶着遊戲機旁一凡說過的話,那次談話是無頭無尾的,似乎並沒有說什麼,而愈是無頭無尾的話意義也就愈深刻了。天氣真熱。耿東亮揣上一凡的名片,跨上自行車,出去兜兜風。耿東亮沿着行道樹的陰涼慢慢地往前騎。大街上的行人軟綿綿的,即使是膩歪歪的戀人也只是拉了手,他們一律放棄了那種相擁而行的親熱模樣。耿東亮買了一聽冰鎮可樂,一邊喝,一邊騎車,打量着馬路兩側的大幅廣告。看來看去還是可口可樂的廣告好,看上去晶晶亮透心涼。一個美國佬正仰着脖子,很豪邁地把可口可樂往肚子裏灌,看得人都覺得痛快,解熱。耿東亮在自行車上仰着脖子,弄出一幅很舒坦的樣子。耿東亮把可樂的易拉罐丟進垃圾桶,肚子裏卻脹開了,而接下來的一個飽嗝全解決了問題,又涼爽又通氣。耿東亮騎了一陣子,迎面又撞上另一塊巨大的可樂廣告。廣告真是無所不在,廣告默化了每一個人,都成為人們的一種活法了。
耿東亮是在民主南路71號剎住自行車的。耿東亮一點都沒有料到自己竟騎到這個地方來。他把一凡的名片從口袋掏出來,又看了一眼,一凡的地址不就是民主南路71號嗎?耿東亮似乎從一開始就決定到這個地方來的,似乎又不是。然而,不管怎麼說,既然來了,總要上去坐一坐的。正如在這樣的大熱天裏看見了可口可樂的廣告牌,總要掏出兩塊五毛錢解一解渴的。想也不要想,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
耿東亮一走進銀都大廈的大廳就感受到一陣涼爽。他用指頭拉拉T恤衫,讓空調的涼意盡其可能地貼到他的皮膚上去。大廳里鋪滿了醬褐色的方塊大理石,它們被打磨得如同鏡面。看上去就是一股涼爽。而樓梯上的不鏽鋼扶手更是讓人舒坦了,不要說用手,就是目光摸在上頭那股涼意都可以沁人心脾的。耿東亮的心情無緣無故地一陣好,這個地方實在是招人喜愛。他走到電梯的面前,摁下鍵,把電梯從高處調下來。耿東亮一跨進電梯就摁到第17層了。電梯的啟動很快,耿東亮感受到一陣輕微的眩暈。而又一次眩暈之後電梯已經抵達17層了。耿東亮在煙灰色地毯上走了幾步,來到1708號門前,猶豫了片刻,敲門。
說“請進”的卻不是一凡,而另一個聲音極漂亮的男人。只有練過聲樂的人才能有那種集中和結實的氣息。耿東亮推門進去,一個身穿藏青色西服的男人正坐在大班桌的後頭打電話,他穿了西服,八月底穿西服的男人總給人一種雄心勃勃和財大氣粗的印象。他用右手請耿東亮坐。他在掛斷電話之前對着話機說:“以後再說,我來了一位小師弟。”耿東亮聽出來了,他沒有說“來了個人”,“來了個客人”,一口就親切地喊他“小師弟”。他掛了電話就站起身子往冰櫃那邊跑,他在取出依雲礦泉水的時候居然一口將耿東亮的名字報出來了。耿東亮注意到他的發音,柱狀的,發音的部分很靠後,有很好的顱腔共鳴。只有受過系統和嚴格訓練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發音。
“我是李建國。”他微笑着說,“這兒的總經理,你的老校友。”
李建國這麼說著話就遞過了礦泉水,轉過身去又送上來一張名片。這張名片的設計款式和一凡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行“總經理”和一連串的阿拉伯數字。
耿東亮望着這位師兄的笑臉,心情立即放鬆了,剛一見面他就有點喜歡這位總經理了。耿東亮一開口就誇他的嗓子,說:“你的嗓子保養得不錯。”李建國聽到這句話放開喉嚨便笑,說:“要說搞藝術,只能靠你們了,你看看,我都成奸商了。”
耿東亮陪了李建國一同笑過,說:“一凡呢?他怎麼沒在?”李建國坐進大班椅里去,說:“我們談談不也很好嗎?”李建國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文件夾,打開來,一個人端詳了好半天。李建國望着耿東亮,說:“我的意思,我想一凡都跟你說了。”耿東亮叉起十個指頭,說:“我們只是和遊戲機賭了一回。”李建國又微笑,把文件夾遞到了耿東亮的手上。他臉上的表情是建議耿東亮和他一起再賭一把的樣子。耿東亮接過來,是一份計劃。耿東亮很凝神看了一遍,又動心又不甘心的矛盾模樣。李建國在這個過程裏頭點起了香煙。他在等耿東亮說話,而耿東亮則在等李建國說話。
還是李建國先開口了。李建國說:“從公司的未來着眼,我們需要你這樣的歌唱家。”
耿東亮是第一次被稱作“歌唱家”,有些不自在。然而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不自在。李建國總經理的表情是誠懇的、嚴肅的。他就用這種誠懇和嚴肅的表情把耿東亮稱作了“歌唱家”。“但是歌唱家不是高等學校培養出來的,”李建國打起手勢說,“他是一種公眾形象,他只能由公眾來完成。我很贊成這句話,經濟搭台,藝術唱戲。我想我說得很明白了。”
耿東亮沒有開口。他挪出一隻手,托住了腮幫。
“兩三年,甚至更短,我們可以把你送上巔峰。”李建國總經理說,“我們有這個能力。”
耿東亮搖搖頭,說:“你自己就是從音樂系出來的。你知道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