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三章(3)
機會就來了。相對於等待來說,機會不可能永遠不來的。
高慶霞端上來一碗雞蛋面,小心地問:“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建國接過筷子,點着頭說:
“當然是真的。大革命來到了。”
李建國剛一上任就去北京了。這位音樂教師採取了一種類似於教學的思維方式,先備好課,制定出順理成章而又符合邏輯的課堂講稿,然後,依照這個講稿小心地操作就可以了。他在飛機上俯視腳下的浮雲,有了懸浮和夢幻的動人感受。李總閉上眼,心情不錯。李總給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四分,被扣除的六分是他對北京之行的擔憂。不管怎麼說,北京那麼大,歌手那麼多,只要逮住了一個,就一個,公司也就可以生產了。有了生產當然就有了利潤,公司就算運作起來了。李建國總經理心情不錯。
這位前音樂教師很快就發現自己太冒失了,簡直是幼稚。他飛到北京不久就把自己的心情減掉了九十分。餘下的四分是北京的風景給帶來的。長城不錯,故宮不錯,僅此而已。他就弄不懂自己怎麼就想起來到北京找歌手簽約的。那些歌手哪裏是人,全是神仙,你好不容易摸到一點他們的行蹤,眼睛一眨,沒了,不見了。這刻兒人正在三亞呢。他們一個個全有騰雲駕霧的好功夫呢。李建國總經理站在**前那條中軸線上,用剛剛學會的北京話罵了自己一聲“傻×”,怎麼想起來的呢?到北京來做什麼?做教師真是把人全做迂了。
一位從大西南山溝裏頭剛剛出道的黃毛丫頭接見了他。年紀比他的學生大不了幾歲。這位“新生代”歌手一口就報出了一個天文數字,李建國總經理要不是靠着十幾年的課堂經驗撐住,一定會不省人事的。這位尚未進入太空的大牌歌星敲打着餐桌說:“都一樣,全這個價。”這位歌手隨後同李總談起了當今最走紅的歌星們,口氣是親切的、熱乎的,彷彿全是一家子,沾了親又帶了故的,不是姑嫂就是堂兄妹。她還談起了另外幾個剛出道的歌手們,她的語氣權威極了,三言兩語就全打發了。“她不行”,“他也不行”,“她有問題”,諸如此類。後來這個大西南的小妹妹自己把價格砍掉了一半,那還是一組天文數字呢。李總很客氣地給她夾菜,倒水,嘴裏頭應付說:“我們回去再論證一下。”但是這位尚未升入太空的大牌歌手讓他放心,“虧不了的”,“全國的聽眾普遍喜歡我的歌”,她收到的來信在亞運村都“裝了半間屋子”呢。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總也就豁出去了,權當這一趟的北京之行是公費旅遊罷了。李建國總經理也不光聽她一個人說了,十分豪邁地對着這位小歌星胡吹,吹到後來連自己也驚呆了,張藝謀的母親還是他四舅母的表妹妹呢?哎呀媽呀。李總就着百威啤酒吹得痛快極了,一出飯店都不認得路了。還是北京人說得好,“都找不到北了。”“找不到北”,這話好,絕對是一種至上境界。
回到家李總的鼻孔就出血了,又腥又臭。
許多事都是從遠處着手,最終在身邊找到了解決辦法。跑到北京去做什麼?不是冤大頭嗎?不是丟人現眼嗎?李總出奇制勝的一招就是從身邊入手。李總到晚報親手擬就了一份廣告。廣告一上來就振聾發聵:“你想過一把明星的癮嗎?對,請你打電話給我。”李總以季候風唱片公司一流的技術力量向你保證,“只要你能開口”,你就能夠在自己的磁帶專輯和MTV上看到一個“陌生的你”,一句話,經過季候風的包裝,你將成為“中國的胡里奧”與“中國的麥當娜”。
廣告的效果真是驚人。李總做了那麼多年的教師,真是與世隔絕了。天天看廣告,等於白看了。書上是怎麼說的?“現代人的生活就是廣告的延續。”這話對極了。廣告一登出去,季候風公司的門口真的擠來了一大片“中國的胡里奧”和“中國的麥當娜”。季候風的門口群星匯聚。“明星”們衝著麥克風一遍又一遍地溫柔,對着攝像機一遍又一遍地回首望月與憂心忡忡。人其實不是人,電子技術“編輯”和“處理”過之後,人們真的不認識自己了。這些熱衷於明星夢的人們說變就變,“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他們“慢慢地跟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結果”,“這個女人(哪)不尋常”,“打不完豺狼決不下戰場”,他們“愛你不悔”,“愛你愛到心口痛”,他們“等你一萬年”,他們“濤聲依舊”,而“寂寞”讓他們如此美麗了,所以他們“只好牽了你的手,來世還要一起走”,這次成功的“人工呼吸”使季候風呼出了第一口氣。
但是李總不能滿意,這樣的遊戲只是遊戲,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商業,因為它不能帶來真正意義上的利潤。然而,這場遊戲使李總把握了這個時代最基本的精神,年輕人多多少少都做着“明星夢”,人們正為“明星”而激動,而痴迷。人們需要真正的明星,讓他愛,讓他崇拜,讓他爭先恐後地掏錢包。為了明星,現代人慾仙欲死。多麼好的人們,多麼肥沃的明星市場呵!民心可用。明星,只有明星,才是創造利潤的動力。
可是,明星在哪裏呢?
李建國陪林風吃了一頓正宗的川味火鍋。林風愛惜嗓子,吃不了那樣的辛辣。李建國笑着說:“罷了,你還想做多明戈哪?”林風就嘗了幾口。這一嘗林風就“管他媽的”了,吃得每個毛孔都能唱男高音。林風和李建國同班,聲音練來練去就是出不來,到了高音上頭就像公雞的報曉,脖子越來越長,而氣息卻越來越弱。然而人機靈,留校之後怎麼就混到學校的宣傳部長了,有點驢頭不對馬嘴。林風一定還經常吊吊嗓子,說話的時候喉音放得低低的,很講究字正腔圓的樣子。李建國這些年悶在小學校裏頭,不見發跡,同學之間也就懶得溝通。這些年母校的畢業生畢業了一茬又一茬,出幾個三流四流的通俗歌手也說不定。林風一直在母校,總該知道一些的。林風放下筷子,拍拍李建國的肩,大聲說:“老兄你成大款了?”李建國笑笑,說:“馬馬虎虎。混。”李建國便把尋找通俗歌手的事和林風說了。林風把嘴裏的菠菜吐出來,說:“還找什麼?我可是每個星期的二四六都去練聲的,這不現成的嗎?”李建國說:“老弟,我這是生意,不是藝術,這年頭誰聽美聲?誰聽我們像弔死鬼似的瞎吼?”林風說:“通俗我會,去年學校裏頭卡拉OK大獎賽,我得了第一呢。”李建國說:“你過兩年還要當書記呢,扭來蹦去的,還成什麼體統了。”林風便眨眼睛,想了想,說:“也是。”李建國說:“你聯繫廣,這些年的畢業生中歲數小的有冒頭的沒有?”林風說:“捨近求遠幹什麼?學校裏頭多着呢,一個個小蝌蚪似的,全在水底下閃閃發光呢,撈幾條上來不就行了?”李建國說:“那不行,還沒畢業呢。”林風又拍李建國的肩,這一拍顯得意味深長。林風說:“老朽了。現在的這些小蝌蚪可不是我們那時候的二憨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讀書,務業。這些小蝌蚪什麼心思都有,但是概括起來有一條,一個個急着發財,急着出名,就好像一畢業世界就到頭了。”李建國說:“不會吧。”林風用指頭點點餐桌,說:“相信我這個宣傳部長。急着發財,急着出名,一群小蝌蚪還沒脫尾巴呢,一個個就急着往岸上跳。”李建國半真半假地說:“那麼部長給我撈幾條吧。”林風斂了表情,說:“那不行。好歹我還是個芝麻官呢,傳出去影響黨的形象。”李建國斂了笑,說:“隨便說呢,當然不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林風嘆口氣,還沒有回過神,“這群他媽的小蝌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