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七十)

玫瑰花精(七十)

喬晉坐在秧秧旁邊,心裏覺得飄忽忽的,他們見面了,像從來沒有相愛過一樣地見面了,相互間拿捏着分寸,守在自己的角色里,彷彿自己把自己抹殺了,否定了,一切好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地讓人覺得恐懼,而面對身旁的秧秧,他有的只是責任。

車突然停了,他驚異地看她,看到她的臉在街燈下閃爍着冰冷的淚光。

“秧秧?”

秧秧的身體倒了過來,她俯在他懷裏,壓抑着啜泣。“不要離開我,好嗎?不要離開我。”秧秧喃喃地說。

喬晉深深地嘆息,他撫摩着她柔軟的發,只覺得四處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團亂麻,他已經理不清了,他只能那樣深深地嘆息。

第二天,秧秧家裏。

金二土十分興奮,拿着大雄給他買的衝鋒槍從這間屋衝到那間屋,嘴裏發出的“噠噠噠噠”聲比玩具槍本身發出的聲音還要大,並且要求被他打中的人倒下,同時嘴裏要發出很響的“啊”聲,可是誰都不願意倒下,連凡鵬今天也不太合作了。

笛子給他買的是一件大紅的“唐裝”,他不喜歡,不要穿,說那是女生穿的顏色。那衣服和他一屋子的玩具現在都被他扔到腦後了,只拿着新得的衝鋒槍,在房間裏橫衝直撞。

李麗衣着光鮮,頭髮紋絲不亂地坐在沙發上,張羅着給客人倒茶、聊天。鄭姐已經在廚房裏弄出很香的味道。

大雄第一次來,對牆上掛滿的畫十分好奇,像看展覽一樣地慢慢地看,不時要請教“金老師”一些問題,然後又去凡鵬的畫室看,凡鵬這兩年沒有在繪畫上下功夫,但那個情結還在,不時地還是很隨意地畫一些,李麗也畫,畫也是女性題材的畫,漂亮得很。大雄看得興奮,彷彿看了一場展覽一樣地激發了他許多的感想和繪畫**。

笛子每一次來,都像個客人一樣坐在那裏,本來她也是客人,和父親還有李麗聊一些泛泛的話題,今天也會是這樣,不過今天聊天的人多一些。

凡鵬把笛子叫進了書房,笛子有些尷尬,她已經大致猜到父親的用意,會和去年一樣,塞給她一筆錢。她是需要錢的,母親也需要錢,越是需要錢,笛子就越是覺得不自然。

站在充滿書香氣的書房裏,在父親的面前,笛子覺得局促,這個曾經和她相親相愛的男人,已經成了別人的父親,而他的妻子,不再是她的母親,他們也是在生活中走失了的親密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走失的,從此,他和她就沒有什麼關係了,但是她的血管里還是流着他的血,這是個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

凡鵬還是像去年一樣,從抽屜里拿了一個信封出來,笛子想着他曾經和李麗商量,應該在這個袋子裏裝多少錢?然後叫笛子進去,由他拿給她,因為他是她的父親。笛子站在那裏,又這樣想着這個過程的細節,而這個細節是他對她的背叛,她心裏有了一些冰冷的感覺——他早就背叛她了。她眼前的父親就模糊起來,他曾經抱過她的,他曾經舉起她,用他滿是胡楂的下巴扎她,她還記得她自己的笑聲,很脆的聲音……可是,現在她對他已經感到陌生,他們曾經有十來年的時間,一年幾乎只見一次面,他們再見面時,已經是兩個家庭的人,而她已經長大,他忍心讓她在對他的思念中長大了。就在昨天,就在今天要見到他之前的那些時間裏,她的心裏都脹滿了對他的思念——她還是那樣愛他,她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思念他,她覺得委屈。而他也已經老了,頭髮里夾着一些銀白的顏色,少,但是醒目,他的臉也有些變了,不再那樣英氣逼人,他就這樣偷偷地老了,不讓她知道——她恨他。

她低了頭,因為眼淚出來了,在他面前流露感情是可笑的,因為他並不在意,他有年輕漂亮的妻子,有中年得來的二土,還有秧秧,他不缺惠竹和她。她為他哭了,這眼淚沒有依傍,她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可笑,但她忍不住。

他沉默了,她聽見他的嘆息,他伸手輕拍她的肩膀——他現在的舉動都是這樣生疏。他說:“媽媽還好嗎?”

她點頭,把眼淚點得到處亂撒,她恨自己丟臉了。

“外婆還好嗎?”

她又點頭。

凡鵬從書桌里拿出一個信封,說:“給你讀書用的,專科畢業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學期參加升本考試……我看過你的成績單,你成績很好的,應該升本……”

她的頭更低了,他後面的話讓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過她的成績單,他是惦記她的,他是關心她的,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他們已經失散了,他們已經不再是親密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裏,她握着,只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淚——她已經長大了,她的臉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個小小的笛子,彷彿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為他們不能在裏面待久了,這時他又從口袋裏拿出一些錢來,塞進她的口袋,說:“去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有些賭氣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錢,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錢!因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後看着他,就像小時候和他賭氣的時候那樣,把手背在後面,歪着頭看着他。

他覺得辛酸,覺得自己對她的愧疚在這兩年越來越重——他老了。他把信封和錢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裏,說:“聽話!”

她勉強忍住的眼淚是決堤的洪水,驀地翻湧,“聽話”,這是他最愛說的話;“聽話”,說了一大串的話以後,後面加兩個字:“聽話”,這兩個字出自父親的口,而她已經十幾年沒有聽到過了——原來,他還是她的父親,只是,他已經放棄她了。

笛子在裏面坐了一會兒,因為她總是哭泣,凡鵬先離開了,因為覺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會停止流淚。他虧欠她很多,年紀越大,他就越是覺得他虧欠她的很多。

她坐了一會兒,覺得哭紅的眼睛已經恢復了正常,才推門出去,低着頭,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

秧秧站在酒櫃旁邊,看要哪一瓶酒,又拿不定主意,就招呼了喬晉過來選。

兩個人站在那裏,沉吟着,大雄拿着相機,說:“回頭!”

兩個人就帶着有些驚訝的表情轉過頭去,那一刻,笛子正推門出來,因為那一聲,也驚訝地抬起了頭。

一束白光閃爍了一下,大雄笑着說:“三人照!”

笛子的眼睛是紅腫的,誰都看到了,誰都像沒有看到一樣。

“笛子姐姐!你怎麼沒有死!我打到你了!你怎麼沒有死!不管!你得死!”二土已經換了武器,一個可以發射塑料子彈的顏色鮮艷的手槍。

笛子悶悶地坐在大雄旁邊,看着二土背着一排假子彈,戴着頭盔,戴着墨鏡站在前面大聲地叫,她覺得奇怪,這就是父親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是她父親的。

二土還在叫,李麗制止着二土,說:“笛子姐姐才過來,累了,你打別人。”

二土就打了李麗,李麗覺得在這些晚輩面前做那樣幼稚的舉動,是有些可笑的,就起來,抱了二土去房間,說:“我們找個好玩的東西來玩,看看有什麼更好玩的東西,剛才那個不好玩。”

二土的叫聲被關在裏面。

空調吹出來的熱風有些乾燥,還有點那樣“嘶嘶”的聲音,很微弱。

喬晉還是瞟了一眼笛子的臉,他看到她還有些紅腫的眼,他收回目光,拿了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秧秧挽了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凡鵬還在和大雄聊天,大雄很有激情地說他要升本,滿臉帶着幼嬰似的單純神情。大雄還說初五要和笛子回他家去,他的爸媽還有姐姐都想見到笛子。

凡鵬沉吟着點頭,拿出一枝煙來點燃,秧秧奪過他的香煙,說:“空調房裏不許抽煙!”

凡鵬想笑,但沒有像平時那樣沒有顧忌地笑出來,只把煙摁滅在煙缸里,說:“好,不抽。”

喬晉卻神經質地拿出香煙來,點上,秧秧一直看着他的動作,心裏的恨和絕望齊齊湧上來,很兇猛地把她吞掉了。

她還是那樣看着他,他無知覺地自顧自地吸。她想她知道他煩悶的原因,她站了起來,很大的動作,然後“蹬蹬蹬”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凡鵬以為是喬晉吸煙的緣故,就示意喬晉,用嘴努了努喬晉手裏的煙。

大雄有點尷尬地看着喬晉起身去秧秧的房間。他們都是老師,他們在他面前任性的表現,多少讓他覺得尷尬,因為他們在他——一個學生面前,又失態了。

笛子看着秧秧離開,再看着喬晉離開,然後把目光移到茶杯上,她的內心,還沉溺在剛才失控的感情里,風雨之後她是麻木的,她什麼也做不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而後驚覺那嘆氣聲在剛剛安靜的空氣里,太過突兀。

終於可以吃飯了,吃過飯,就可以離開這讓人傷感的地方,離開那個讓人傷感的被叫作父親的人,還可以離開他。自己的心緒,就可以慢慢地平息。

二土鬧着上了飯桌,鄭姐十分耐心地來喂他食物,盛着食物的勺子在他不停移動的嘴下方來回晃動,好容易給灌了進去一口,再接着來下一口。

秧秧勉強地出來,袖子下面掩藏着一道淺淺的傷口,喬晉用創可貼給她貼上了,他覺得頭疼。秧秧是個有自虐傾向的人,少年時,是因為覺得刺激,還覺得一種沉淪的酷。而現在是一種依賴,以對身體疼痛的依賴,排解心裏不能承擔的痛苦。而喬晉對秧秧身上那些自己弄出來的新舊傷痕,已經感到一種奇異的反感。

抬眼,就看到笛子的手在夾菜,夾什麼菜倒沒有看到,只看到笛子袖口下面露出的一點雪白的肌膚。夾菜的動作很短,那塊皮膚的形象和顏色就印在了喬晉的腦子裏,就那樣印着,完美無缺的肌膚,沒有人為的傷口,柔弱中帶着堅忍,這才是他想要的。他彷彿更加明白了,那才是自己想要的。她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和她們在一起時,他也隨了她們變成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喜歡和笛子在一起時的那個自己,他更加確定了。

吃過飯幾個人就又坐回沙發,鄭姐已經把二土哄睡著了,開始收拾一桌子的碗筷。

笛子捧着茶杯,估摸着大概坐了有二十來分鐘,就說:“那……我們就回去了。”然後就有些躊躇地站了起來。

“再坐坐嘛!吃過晚飯再走!”李麗站起來說。

“不了,我跟我媽說回去吃晚飯的。”

凡鵬也跟了出來,走到門口時說:“回去問外婆和媽媽好。”

笛子點頭。

喬晉想送送,又覺得有些太過熱情,在別人看來,或許是覺得奇怪的,就窩在那裏沒有動。秧秧也是坐在那裏,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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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原創大賽二等獎作品:玫瑰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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