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六十九)
一早起來,笛子給自己上了一點淡淡的妝,然後對着鏡子獃獃地看,今天初二,每年秧秧都是今天過來,然後,還有別的期待嗎?
母親在外面高聲地喚着笛子:“笛子!趕緊出來吃早飯,今天秧秧要過來,一會兒還要出去買點菜吶!”
笛子緊張地看自己的臉,覺得似乎化妝的痕迹有些過了,怕他們看出來,看出來了,似乎就看出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於是又拿了一點濕紙巾使勁地擦,擦淡了,沒有了,才放心地到外面去。
早飯是湯圓,湯圓餡是外婆自己做的。外婆在家沒事就剝花生,剝了就用那個小小的粉碎機一點一點地磨碎,再磨芝麻,磨黃豆,磨核桃,能夠想到的能磨的東西,都一點一點地磨出來了,只是覺得能磨的東西太少了。
外婆已經給外公敬過香了,家裏瀰漫著那股香的味道。母親已經把臘肉香腸還有腌雞都煮上了,這些東西都得早一點煮,母親說要冷了以後切才是清爽的,不油膩。
每年都是這樣,秧秧來的時候,總是做很多吃的,幾個人也吃不了什麼東西,那些肉類就積在那裏,還好腌制食物都不容易壞,再加上是冬天,可以留些天,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每頓飯只需要熱熱剩菜,再炒個小菜也就夠了。
今年也會是這樣的。
幾個人圍坐在飯桌前,外婆招呼着:“吃啊!大雄!”
母親也招呼了一下:“吃吧,大雄!”
大雄有些受寵若驚地答應着,說:“外婆、伯母,吃飯!”那神情,單純得彷彿幼兒園裏的小孩。
外婆做的湯圓心子很香,笛子說:“外婆!好吃!”
大雄也跟着附和:“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煮得多哪。”外婆說。
吃過飯,就去買菜,買新鮮的青菜和鮮魚鮮肉,秧秧難得來一次,況且是過年的時候來,來了就不能有遺憾。
外婆也要去,惠竹不樂意,說外面那麼冷。大雄說:“沒事的,多穿點,沒事的。”
惠竹就給外婆披了一件軍大衣,幾個人一路,熱熱鬧鬧地出門了。外婆很高興地讓大雄攙了,露着天真無憂的笑容,慢慢地走。笛子挽着外婆的另一隻胳膊,聽外婆絮絮叨叨地說:“兩個人在一起,要好好對待,要相互容忍,有什麼事都要退一步想想。還有,大雄的爸爸來電話,說想讓大雄過幾天帶笛子回家玩玩,就去嘛,大家都走動走動,笛子,你也應該去看看大雄的父母的!”
笛子沒有言語,只是聽着。
菜市場裏的菜依然很多,不像幾年前,一到春節,就什麼都買不到了。菜市場裏面還很濕,澆菜的水、水產品帶的水,灑得到處都是,混着菜根帶落的泥土,看着地面髒得很。惠竹不讓外婆進去,怕摔倒,就在附近賣早點的地方找老闆借了一條凳子,讓外婆坐了,讓大雄在那裏陪着外婆,自己和笛子進去了。
秧秧喜歡吃水煮魚,就買了一條大的草魚;秧秧喜歡吃陳皮兔,就買了一隻兔子;秧秧喜歡吃辣子雞,又買了一隻雞;秧秧喜歡吃香辣藕丁,就買兩節藕;秧秧喜歡吃土豆絲,就買了兩個土豆;秧秧還喜歡吃麻婆豆腐,就買了兩塊豆腐;秧秧喜歡……
笛子跟在母親的後面,感覺着手裏的沉重,她知道母親會這樣的,恨不能今天就把秧秧一年要吃的東西都做了出來。秧秧吃得歡喜,她就少點遺憾。
母親還在買,一年之中,大概只有這個時刻,母親買東西是沒有分寸的,大手大腳。
臨出菜市場的時候,惠竹又去買了一些泡鳳爪,她記得是哪一家的,秧秧說那家的最好吃,酸得夠味,也辣得夠味。
拎着一大堆的東西出來,把坐在那裏和外婆聊天的大雄驚了一跳,趕緊地站起來,要接惠竹手裏的東西,惠竹不讓,說:“你幫笛子吧。”
笛子說:“我的不重,你幫媽媽拿吧。”
大雄又去接惠竹的,惠竹不再推辭,把東西交給大雄,急急的樣子,是怕要做那些個菜,得花時間,晚了,就來不及了。
秧秧中午才過來,喬晉也來了,他是想來的。秧秧看着他微笑地和母親、外婆問好,也看着他看笛子時那樣意味深長的短短一瞥。
笛子和大雄都在幫惠竹打下手,洗菜、切菜,做最原始的加工,三個人擠在廚房裏,熱鬧得很。
秧秧就陪着喬晉和外婆在客廳里聊天,今天有喬晉來也是對的,這樣她就有借口不面對笛子,她是要陪客人的。
外婆的聲音十分響亮地從外面傳來,很歡樂的聲音。
秧秧照例帶了一些禮物過來,給外婆的補品、給母親的衣服和圍巾,還有一個精緻的皮包——惠竹的包已經太舊了。給笛子禮物有些勉強,但因為不願意母親和外婆發現了端倪,還是帶了一條圍巾過來。
給秧秧的禮物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母親讓笛子陪着她去挑的。秧秧第一年參加工作,惠竹一定要有禮物作為紀念的,可惜手頭實在緊張,勉強買了一條小鑽石吊墜的白金項鏈,價錢在惠竹看來,實在有些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可是,這也是她做得到的最大限度了。
菜陸續地燒好,一盤一盤地端了上來,冒着香味和騰騰的熱氣,很快地,就擺滿了一桌。秧秧進了廚房,走到忙碌的惠竹身邊,輕聲地說:“媽,別做了,都那麼多菜了,吃吧。”
“你們先吃着,馬上就好了。”惠竹頭也不回地說,彷彿對女兒的愛,全都在了那鍋裏頭一樣,她要全神貫注地對付那鍋菜。
剛進屋時,秧秧看到惠竹的臉又憔悴了一些。現在,秧秧只能看到惠竹更加花白的頭髮,和全神貫注的背影,有些臃腫,隨着勺子的動作有節奏地擺動着。而此刻感覺無依的秧秧,站在母親的身後,有一種想要哭訴的衝動,可秧秧從來都是要強的,秧秧從來都是快樂的,沒有人可以讓她感到難過讓她哭泣,在惠竹和外婆面前,秧秧不應該有眼淚。秧秧還站在那裏,看着惠竹把菜盛進盤子裏,她默默地接了過來,端了出去。
笛子把洗好的碗筷拿了出來,菜齊了,人齊了,都端坐在飯桌前,心裏都有那麼一點感慨萬千的意思,也都藏着,不露出來,照例是秧秧發話的,她知道這是她的責任,因為每年都是她搶着發話,帶着一點調皮的炫耀——在這裏她是絕對的中心。所以,今年的秧秧先舉起酒杯,說:“新年快樂!外婆,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媽!健康快樂!”秧秧讓自己的笑容帶着一點調皮的味道說,“媽,我們都希望你快樂,新的快樂!”話語裏含着別樣的意味,外婆感慨地輕嘆一下,惠竹只當是沒有聽見,舉了酒杯,淡淡地微笑。“……笛子,”秧秧看了笛子,笑容有些僵硬地說,“和大雄永遠快樂!”她覺得這也是給她自己的祝福,秧秧又接著說,“大雄,好好待笛子!”大雄趕緊接過話說:“會的會的。”秧秧又接了說:“喬晉,”她看了喬晉,眼神里不自主地透着憂傷,她憂傷地對喬晉說,“快樂!”她不知道喬晉怎樣才算快樂,其實她是要他愛她的。
秧秧說完了,幾個人附和着舉杯,喝酒,吃菜。
此刻就是大家等待的一刻,坐在一起,舉杯,團圓,可是,好像並沒有準備時那樣充滿了期待和喜悅。看着漸漸長成的兩個女兒,惠竹心裏湧上了一些酸澀的味道——生活給她的味道。她們現在也像她當初一樣,準備着把自己交出去,交給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她們也將開始生活,她希望她們能得到她沒有得到的一切,一個得以維持的完整家庭,一個始終不變的愛她們的男子……惠竹感慨地喝了一點酒,然後夾了一塊雞腿肉給秧秧,並沒有說一句話。秧秧抬頭,笑容有些酸澀地說:“媽,你吃。”然後又把雞腿夾進了惠竹的碗裏,再把另一隻雞腿給了外婆,然後笑着對兩個男子說,“你們就自便吧,啊!多吃點!啊!”
那天秧秧喝得有點多,在她想要大哭的時候,她忍住了不再喝酒,她不能讓酒精挑唆了自己的情緒放肆地流露,她不能讓家裏人知道這件事,也不能讓她把她看扁了。她去笛子的房間睡了一覺,她是不認輸的。
按以往的習慣,那天秧秧會住下來,第二天笛子會去凡鵬那裏過一天,但是那天秧秧要回去,說喬晉也在這裏,不好睡,冬天擠起來容易感冒。
吃過下午飯,秧秧就要走。惠竹是有感覺的,秧秧和以前不一樣,卻也不好再問,只在心裏多了許多的擔心,臨走時,對喬晉說:“秧秧有什麼任性的地方,擔待着點,回來我說她,啊。”
喬晉點點頭,沒敢說誇口的話,秧秧卻在一邊紅了眼圈,只使勁地忍,忍不住,就趕着去開車。
外婆看到秧秧是自己開了車來,就趕上去叫着:“你怎麼自己就把車開出來了?!你開沒有問題吧!你那個當爹的也是,怎麼就放心讓你把車給開出來了呢!”
秧秧已經平靜了許多,笑着說:“外婆,我現在可是個老司機了,我的駕照都拿了兩年了。”
“那不一樣,拿駕照不一定就開得好!”外婆嘟噥着,又突然地把嗓門提高了說,“小心點!哈!聽到沒有!到家了來個電話!喬晉!來玩哈!”
秧秧就過去抱了抱外婆,說:“外婆,回去吧,過幾天我又來吃家裏的飯。”
“好,來哦。”外婆說。
“大雄,明天過來!”
“好!秧秧姐,喬哥哥,你們慢慢走。”大雄對秧秧和喬晉的稱呼在飯桌上被外婆糾正了,說叫老師太生分,應該叫哥哥和姐姐,大雄很賣乖地馬上接受。
喬晉也客套了兩句,兩個人就鑽進了車裏。一家人站在樓下,看着,直到汽車拐彎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