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沒有風的扇子(4)
在人們的習慣中,向來能夠確定的是故事,不能確定的便是傳奇。
而可弟,便成了上海灘新的傳奇了。
3、
天下痴情儂是也。
寸斷柔腸,系做相思結。
百結相思誰可解,幾回夢枕空啼血。
一闕未成淚早疊,
心字成灰,寄語樓心月。
月自團圓月自缺,伊人山水永隔絕。
——調寄《踏莎行》
黃鐘以病弱之身再受驚嚇,很快便撒手西去。當黃李氏早晨發現她的時候,屍體已經冷了,枕邊放着一闋詞。
黃李氏並看不懂這些,只有交給家秀,連同黃鐘的喪事,也一併交由家秀打理。
家秀便同黃裳商量,要依黃鐘生前遺願將她葬在黃帝墳旁。黃裳流淚說:“黃鐘姐太痴心了……所有規矩情理,對於生命來說賤如微芥。他們活着不能如願,只願死後可以瞑目。”
黃李氏卻仍然猶疑:“她們份屬姐弟,這樣做未免於理不合。不怕死了還要被人笑話嗎?”
家秀冷下臉來:“怕人笑話?咱們家怕人笑話的事兒還少嗎?大哥拋妻棄女不怕人笑話,黃帝同老子爭媳婦投江自盡不怕人笑話,黃鐘被人退婚不怕人笑話,死了埋在土裏倒怕人笑話了?”
黃李氏短短的日子裏,丈夫剛剛失蹤,女兒又已病逝,本已風燭殘年,幾番驚痛,忽然間如同又老了數十歲,個性再不如從前倔犟。聽到家秀教訓,也不回言,只管裝聾作啞,一切聽憑家秀做主。
家秀看透了世態炎涼,葬禮並不曾通知一個人,只求柯以幫着在陽明山點了一處穴,便將黃鐘草草下葬了。
下葬那天,本來大晴的太陽,及至墳碑剛剛砸實,忽然下起雨來,頃刻便把新土澆得濕透。
黃裳仆倒在地,手捧新土,大哭起來:“黃鐘姐,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一輩子的痴情念頭,妹妹我明白的。可是生為女兒身,又生在這樣的家庭里,誤了你了!你同小帝,今生不能如願,只求來世結緣吧。那時候,願上蒼保佑你們不要再做兄妹,做夫妻吧!”膝行幾步,移至黃帝墳前,又親手替弟弟整了墳,嗚咽着:“弟弟,雖然我不知道韓姑娘去了哪裏,但是有黃鐘姐陪着你也是好的,至少,你不會再那麼孤獨了。大伯一家子雖然對不起你,可是他的女兒死得這樣慘,你什麼恨也都可以平了。希望你能同表姐在天之靈好好相處,彼此珍惜,不要再有傷害猜疑了。我這輩子,最恨自己的,就是沒有在你活着的時候對你好一點。現在再沒有機會補償了,那種痛苦真是無法形容。可是你在世之日,不是也一樣虧欠了黃鐘姐嗎?黃鐘姐對你一往情深,到死也不能如願,她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呀。記得小時候,你問我女孩子為什麼那麼容易哭。弟弟,黃鐘姐也不知為你哭濕了多少條手絹,如今我們把她葬在你的墳旁,是希望她可以照顧你、陪伴你,也是希望你可以照顧她、陪伴她。你們都是孤單的傷心人,如果在天國重逢,請你不要再辜負她了。明天我和媽媽就要走了,以後未必再能回來看你。只願你和黃鐘姐的靈魂作伴,不至於太寂寞吧。”
第二天便起程了。
黃裳免不了同家秀一頓抱頭痛哭,崔媽也再四拜託柯先生多多照顧她們家“姑奶奶”。上船前的一剎,依凡忽然福至心靈,回眸對着家秀點頭笑了一笑。家秀心中大痛,叫道:“依凡!”依凡卻已由崔媽扶着掉頭離去,再不回應。家秀只有對着她的背影輕聲道:“保重。”
船起錨了。家秀哭得抬不起頭來,柯以只得說些閑話解她哀思,然而說著說著終不免說到黃鐘的喪事上去。家秀嘆息:“當年我同依凡聊天,說黃帝、黃鐘和韓可弟三個人好比是寶黛釵,不料如今林妹妹音信全無,寶姐姐倒魂歸離恨天,同黃帝做了一對陰世夫妻。”
柯以忙取笑道:“要說,你們黃家的女人個個都像是從大觀園裏走出來的——依凡是現成的貴妃賈元春,黃坤則活脫脫一個再世王熙鳳。”
家秀瞅他一眼,問:“那麼我呢?我可在十二釵之列?”問過了,自覺魯莽,又趕緊嘲笑,“只怕要算在另冊或者又副冊里,歸入平襲鴛紫之流。”
“你又何必自謙太過?”柯以看着她:“不過你倒的確不像賈府里的人,可也是生在大觀園裏的,該算是妙玉……對,就是妙玉,外表冰清玉潔,而內心火熱。”
家秀低頭吟哦,念及妙玉判詞裏有“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的句子,大為多心,卻不便多說,只問:“黃裳呢?她又是元迎探惜里的哪一春?”
柯以沉吟:“黃裳么,倒是不好說。她的性格有好幾面,卻不大容易下結論。”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望向江上,卻吟了一句:“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家秀渾身一震,忽然想起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黃裳,然而抬頭望去,江上暮色四合,煙波浩渺,黃裳的船已經去得遠了……
2001/9/16初稿於西安梅園
2002/2/26終稿於西安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