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沒有風的扇子(3)
可弟嘲弄地望着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說:“不要再叫了。孫嬸子,我已經給了她一點錢,叫她另找地方住幾天。我答應她,只要這個禮拜她不來打擾我們,到時候我會給她一大筆錢。”
“你騙人!你哪裏有一大筆錢?”
“你有啊。等你死了,那筆錢不就都是她的了嗎?”
黃家風一身寒毛直豎起來,他這才知道,這柔柔弱弱的可弟竟是要他死呢!她要他的命,為什麼?昨天晚上,她不是還柔情蜜意地給他按摩,勸他休息嗎?
“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襯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強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是的,這一年來,她予取予求,順從地給予他一切,他只要一針嗎啡,她可以給他打兩針,她給他所有的柔情,陪伴,服從,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讓他漸漸對她信任有加,毫不設防。原來,就是為了今天!為了反身過來給他這致命的一擊!她竟然如此城府深沉,安排縝密,甚至不忘了遣走孫佩藍。不,他一生梟雄,絕不能就毀在這樣一個黃毛丫頭手裏!
他號叫起來:“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可是等一下他卻又哀求起來,“放了我吧,可弟,枉我對你那麼好,把平生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和你分享,你怎麼這麼忍心……天哪,你,你在做什麼?住手!你瘋了!你在做什麼?你住手!不,不要!不要……”
可弟打開針盒,取出一針一針的嗎啡針劑,晶亮的透明的玻璃針劑,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瑩光,她取過針管,輕輕一敲,就把它敲碎了。嗎啡流出來,灑在地上,滴滴都是救命的仙丹啊,她居然就這樣糟蹋了!
“不!不要!給我!給我!不要再敲了!快給我!給我打一針啊!我的嗎啡,我的嗎啡啊……”
黃家風嘶吼着,他簡直要瘋了,那些命根子一樣的針劑,被韓可弟一針一針地敲碎,殘忍地、平靜地、毫不吝惜地傾灑在泥土中,她怎麼可以?!他滾倒在地上,用頭撞着門,發出受傷的野獸一樣的嚎叫:“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啊?”
“為了黃帝!”韓可弟一字一句地說,淚水從她臉上靜靜地流淌下來,像月光流過河床。
“黃帝平生一無所有,惟一的企求就是愛。可是你逼死了他,拆散了我們。他死得太慘了,我要為他報仇,為我自己報仇,我要讓你死得比他慘上一千倍!”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太陽升起又落下。每一分每一秒對於黃家風來說都有如受刑,他身上一會兒熱如火燒,一會兒冷如冰凍,而陪伴他的,只有祠堂里冷冷的祖宗靈位和門外韓可弟清晰的誦經聲:
“時候將到,那保護過你的手臂要發抖,本來強健的腿衰弱無力。
你的牙齒只剩下幾顆,難以咀嚼食物。
你的眼睛昏花,視線模糊不清。
你的耳朵聾了,聽不見街市上的吵鬧。
推磨或歌唱的聲音你聽不到。但麻雀一叫,你就醒來。
你怕高處,怕走路危險。
你的頭髮斑白,精力衰敗,**斷絕了,再也不能挽回……”
黃家風深深恐懼,忍不住發起抖來。這是什麼?是《聖經》的經文么?如何聽起來竟像是撒旦的咒詛?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辰一到,大仇得報。
他嚎叫着,痛哭着,咒罵著,哀求着,威嚇着,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臉撞得頭破血流,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痕纍纍。沒有人碰過他一根手指,可是他就像被千萬人毆打着一樣,翻滾哀叫。他要死了,下一分鐘就要死了。可是這一口氣為什麼還不斷?他懷疑他自己已經死了,他篤信的祖宗靈位竟然不肯救他,可是他們也還是要與他同在,毀滅在一起,腐爛在一起。天哪,這已經不是在人間,而是在煉獄!
牌位桌被撞倒了,祖先親人的靈位成堆地擁砸下來,他隨手拾起一塊,上面寫着黃家麒的名字。家麒,是家麒!他一向瞧不起家麒的,可是現在他的下場卻遠遠不如家麒。如果他就這樣死在這黃家的祠堂里,家麒會嘲笑他,笑他死得比自己更難看!
不!他絕不能容忍自己比家麒落得更慘,比黃帝死得更慘。他是不相信報應的,即使真有報應,也不該如此慘烈!這是噩夢!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黃家麒在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二姨娘楚紅捧着一碗杏仁茶,那麼濃那麼濃的杏仁香啊。原來,他們已經重逢了。黃帝在黃浦江邊走。他不肯姓黃。不肯回黃家祠堂。可是黃浦江不也是姓黃么?
黃家風慘笑起來。
門外,韓可弟還在祈禱:
“你們這偽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
因為你們好像粉飾的墳墓,
外面好看,裏面卻裝滿了死人的骨頭和一切的污穢。
你們也是如此,
在人前,外面顯出公義來,裏面卻裝滿了偽善和不法的事……”
一星期後,當孫佩藍重新打開黃家祠堂的大門,她看到了黃家風七竅流血的面孔。
他已經死得透了,身邊是撕得粉碎的銀票和砸得稀爛的祖宗牌位。
而韓可弟,從那以後便失蹤了,有人說曾在黃帝墳邊見過她,一身白衣,哭得死去活來;也有人說她好像是去了國外,同黃乾在一起;但又有人出來指證說,那個不是韓可弟,是黃乾到底找了個長相同可弟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做老婆。究竟哪種說法是真的,則誰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