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用一隻翅膀飛翔(2)
姨父又用比較謙虛的口氣說,我這一隻手,打草鞋要比人家慢一些,所以我一有空,就不敢歇着,要抓緊打草鞋,打成了,先穿一穿,踩一踩,踩合腳了,再串在皮帶上備用。後來到了鄂南,我把所有的破衣服都打成了“布草鞋”,兩雙、三雙地串在皮帶上打提溜,就覺得自己如腰纏萬貫般的富有。再後來,到了中原軍區,在宣化店受到重重包圍,沒有鞋穿,不僅打了好多雙“布草鞋”,還發明了用麻打的“麻草鞋”,還有一半用麻、一半用布條打的“麻布草鞋”。後來又打出了新花樣,把破皮帶剪出不同式樣的小塊塊,夾在鞋掌、鞋跟、鞋尖上,你就穿上了輕便結實、走路帶響、令人刮目相看的“八路牌”皮草鞋,走起來簡直就是“草上飛”,空袖筒也“呼啦呼啦”地飄起來。
1943年夏初,當姨父用一隻手剛剛把一度被打亂的生命狀態侍弄得井然有序的時候,抗大決定把他送回延安上黨校學習深造。從此,他結束了四易寒暑的抗大生涯,與晉察冀根據地兩百多個同赴延安的年輕人編隊上路,奔向黨中央、**所在的地方。
這是對他的生命質量的一次檢驗。一個肢體殘缺者要跟兩百多個肢體健全者一起,進行一次同樣艱巨的長途行軍,要多次穿過敵偽封鎖線和敵占區,要負重奔跑,要曉宿夜行,有時要匍匐前進。在跑步前進的時候,他背上的背包、肩上的挎包、掛在褲腰帶上的塞滿米飯的瓷缸子,都在顛簸着、搖晃着,向他缺了半截胳膊的一側傾斜。還有一件平時令人稱羨不已的棉大衣,那是對殘疾軍人實行優待而破格發給一個排級幹部的原屬於連以上幹部的細洋布大衣,也被他捲成了包袱卷的形狀,把兩條袖子接起來一捆,就作為額外的負擔斜挎在肩膀上了。這件大衣也參加了對他的搖晃。別人的背包也搖晃,但可以用兩隻手在兩面扶一下背包,保持背包的穩定。唯獨這個一隻手的只能扶一邊,不能制止背包向左邊倒伏,只好用左肩和半截胳膊擋着、撐着,時不時地用力甩一下,把背上和肩上的重量甩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就這麼一甩一甩地行軍,冷不丁把自己甩了一跤,一隻手的人不能爬,只能硬撐,是偏着身子硬撐,把重量甩到有胳膊、有手的一邊,像螞蚱一樣地用力蹬腿,好,終於直起來了。他羨慕有兩條胳膊的夥伴,他們甩着兩條胳膊行軍如鳥兒扇動翅膀。他是只有一隻翅膀的鳥,但他不是啼叫長空的孤雁。他沒有掉隊。
那天晚上從山西定襄出發以後,姨父就這樣撲棱着一隻“翅膀”,一歪一斜地、張口大喘氣地跑着。他們必須在夜幕掩護下,穿過同蒲路,穿過敵占區,在拂曉以前趕到游擊根據地的一個小村莊裏隱蔽,待到天黑時再次上路。他們遇到了汾河。他和大家一樣地脫了褲子,撩起上衣,蹚水過河。水深齊腰,河底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一個戰士踩着了鵝卵石,滑了一下,槍就丟到了水裏,伸手沒有抓住,又不能彎腰打撈,眼看着槍在水上打旋兒,沉入水底。他不能讓自己踩上石頭,不能讓自己打滑。他要是栽到水裏,就不好爬起來了。他和大家一樣地用一隻手撩起上衣,卻沒有另一隻手像別的人那樣揚起來,一搖一晃地尋找平衡。他只能用腳小心翼翼地探索,用腰部和腿部的力量抵禦河水的流速。他沒有倒下去。
冷風颼颼。他終於踏上了河岸,又和大家一樣地光着屁股向前跑,不能停下來穿衣服,一停下就會凍出毛病來。等到跑出汗來的時候,他才和大家一樣地穿上褲子、打上綁腿、繫上鞋帶接着跑。一口氣跑了幾十里,到了一個村莊。那裏有打前站的,路邊放着幾個水桶,還有小米乾飯和烙餅。他又和大家一樣地站着喝了一碗稀飯,拿起一張烙餅吃着繼續跑,又跑了好遠的路,才到達一個山窩子裏隱蔽下來。這時,他卻不敢和大家一樣地卸下背包、解開綁腿、脫掉鞋子,得到急行軍后的放鬆。如果要他把這些動作重複一遍再恢復原樣,那就實在太困難了。他不敢讓自己放鬆。好比緊鑼密鼓都忽地停下傢伙的時候,只有他的弦兒還是緊繃著的。他產生了說不明白的直覺。進山窩時,天蒙蒙亮了,好像比拂曉以前到達的預定時間晚了一些,因此,在半透亮的曙色中似乎籠罩着某些不安和不祥。當大家橫七豎八就地躺下時,他不敢躺下來。他坐着,背包還在背上背着,還要把綁腿帶重新綁結實,把有些鬆動的鞋帶緊一下,什麼東西也沒有放下,只是靠着背包閉上了眼睛。
忽地響起了震耳的槍聲。向山頂佈置警戒的警衛部隊剛剛爬上山頭,突然遭遇正對我實施緊縮包圍的日軍,雙方激烈交火。槍一響就炸了鍋。警衛部隊往山頭上沖,佔領制高點。山下剛剛躺下的人爬起來就跑,剛放下的背包來不及背起來,剛鬆開的綁腿、鞋帶來不及紮起來,一切東西都丟光了。只有那個一隻手的沒有丟東西。
在警衛部隊的掩護下,大家撅着屁股整整跑了一天,跑到黃昏才擺脫了敵人的追襲,鑽到了根據地的一個小村莊裏。大家都餓得頂不住了。村莊裏煮了幾鍋香噴噴的小米乾飯。吃飯卻成了難題,除了那個一隻手的人以外,東西都丟光了,沒有幾個人還有盛飯的洋瓷碗。村裡只有三兩家老百姓,一下子來了二百多口人,找不到那麼多的碗筷,只好各自扯起衣襟、攤開毛巾、摘下帽子當碗,隨便撅一根樹枝當筷子。只有那個一隻手的人啥也沒丟,只有他和很少幾個人還能用洋瓷碗盛小米乾飯。他用兩個膝蓋的內側夾住瓷碗,一隻手舞動着一把精緻的小調羹,以完美無缺、令人驚嘆的方式狼吞虎咽,還不時地咬一口鹹菜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