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用一隻翅膀飛翔(1)
姨父回到了抗大,而他的左手和半截胳膊不會跟他一起回來了。
在姨父失去左手以後的一段很長的時間裏,他的意識和感覺都不能接受失去一隻手的事實。失去的左手也不願離開他,仍舊頑強而悲傷地存在於他的感覺當中,甚至天天來夢中找他。姨父說,有兩三年的時間,我心裏還是兩隻手,做夢還是用兩隻手做事情。夢醒以後,卻要重新面對一個冷酷的事實,哦,我永遠失去那隻手了,我是一個殘缺的人。
從他失去左手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想,我該怎麼活着?
我能回家當老百姓嗎?姨父跟自己商量,不能,一回家,國民黨就會抓你殺你。我能在河北、在山西、在陝西——我們的根據地里找個地方住下來,種莊稼、娶媳婦,或是讓媳婦“娶”了你,當人家的“倒插門兒”女婿,當咱根據地的好百姓嗎?不能,這裏沒有你的親人侍候你,這裏的頭幾斤重,你一隻手舉不起。你去犁地時,只有扶犁杖的手,沒有拿鞭子的手,沒法趕牲口,牛也不聽你的。姨父又提醒自己,你投奔延安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抗日、為了革命。你在抗大上課、出操、訓練、演習,學單兵怎樣動作、班排怎樣動作、大部隊怎樣運動,都是作戰和指揮作戰的知識,都是為了打鬼子、為了打完鬼子還沒有打到底的革命戰爭。一隻手走了,還剩下一隻手哩!**和所有的革命導師都沒有講過,一隻手的人不可以打仗、不可以革命。姨父又命令自己,你必須用一隻手支撐起一個生命,而且,必須是一個戰士的生命,必須像兩隻手的戰士一樣面對戰爭。
朱漢雄同志,你別無選擇。
姨父開始擺治他的褲腰帶,是的,他剛剛失去左手的第一個早晨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怎樣繫上自己的褲腰帶。姨父開始調侃,他說,革命戰士的最低要求,是不能叫自己的褲子掉下來,你說是吧?這個要求高嗎?我看不高。他說的不是軍褲上的褲腰帶,軍褲上的褲腰帶是皮帶,把皮帶頭塞進皮帶扣里,拉緊,扎到皮帶孔里就是了,這是一隻手可以辦到的。使他作了大難的是內褲上的褲腰帶,那只是一根細細的線繩,一隻手沒有辦法打結,而每天都要上幾次廁所,總不能叫戰友天天跟着你,替你系褲腰帶。他就試着側下身子、彎下腰,用半截殘疾胳膊壓住褲腰帶的一頭,一隻手抓住另一頭,五個手指頭瞎扒拉、亂動彈,折騰了大半晌,總算把褲腰帶繫上了。但是,他在想,這不行,如果發生了敵情,必須立即投入戰鬥,而他在褲腰帶上耗費了寶貴的時間,那就不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嚴重後果。他為了解決每天都要數次遇到的一個難題費盡心思,終於發明了一個“單手快捷束腰法”,首先改進了褲腰帶的結構,在褲腰帶的一頭挽了一個皮帶扣一樣的圓圈,保留這個圓圈,每次提褲子時,只用一隻手把褲腰帶的另一頭從圓圈中間穿過去,拉緊,繞兩下,掖起來就行了。八十歲以後的姨父還在享受單手系褲腰帶的喜悅,他驕傲地說,我的褲子始終沒有掉下來。
還有一隻手怎樣系鞋帶、怎樣打綁腿、怎樣打背包等等一系列瑣碎煩人而突然變得無比巨大的難題,都像打掉敵人一個個碉堡那樣一個個地解決了。比如打背包,他必須先用一隻手把背包疊起來,把背包帶子放好,再叫他的膝蓋和牙齒參加進來,用膝蓋和半截胳膊壓住背包,一隻手捆上繩子,最後打的一個結要用牙齒緊緊咬住,再用一隻手牢牢繫上。
我問,還有風紀扣呢,它實在太小了,怎樣系呢?
不就是環套環嘛。六姨替姨父回答說,我們剛結婚,到了武漢,你姥姥帶來一雙銀筷子,筷子後端有鏈子相連接,環子開了,鏈子斷了。環子太小,我用兩隻手也捏不住,接不起來。他說,我來試試,就把筷子放在膝蓋上,眼也不看,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連軸轉地捏呀捏,不一會兒,就套上去了,用牙一咬,好了,接上了。你姥姥原來對他只有一隻手心存憂慮,後來又誇他這隻手巧,他要是有兩隻手就更加不得了啦!
姨父為得到丈母娘的首肯而得意洋洋。他說他最拿手的活計是打草鞋,這是他在行軍途中從一個四川老兵那裏偷來的本事,接着就像要開辦“打草鞋”訓練班那樣,指點我說,你記着,你首先要準備一條麻繩,一條一庹(音tuo,兩臂平伸為一庹——筆者注)半長的麻繩,吊在你的皮帶上備用;再找一件破衣裳,撕成一指半寬的布條條,要避開衣服接縫處的線疙瘩,能撕成條條的都要撕下來,也扎在皮帶上備用。還要找到一雙破襪子,從襪筒上抽出線線,搓成納鞋底那樣粗的線繩子,做“耳子線”。如果沒有“耳子線”,你就把布條撕細一些,搓一搓也可以用。好了,你可以開始打草鞋了。你腰裏有皮帶,正面拴上打草鞋的繩子;還要有一根棍子,繩子另一頭拴在棍子上,用腳蹬着棍子,把繩子繃緊,好了,開始打吧。草鞋底用六股麻繩,到腳後跟合為四股,收下來,變成兩股,最後剩一股,拉死,好了,你打成了。因為是用布條和線繩按照草鞋式樣打的,所以叫“布草鞋”。你要是有一條破皮帶,事先剪下一小塊,把它墊在鞋尖上,你這雙“布草鞋”就有了一個皮鞋尖,不怕踢石頭。你不要怕累,行軍休息時,你用一個午睡的時間准能打出一雙“布草鞋”。你還要記住,最好的材料是破被單,“哧啦”撕下一長條,一條破被單可以打兩雙半“布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