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歷史轉折點(1)
名畫陳列室。更準確的說明。復活節。
我的歷史轉折點
引導安儂齊雅達參觀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使我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博格塞小姐曾在這個地方讓我看過畫,並且由於我的幼稚的提問和信口開河的評論而樂不可支。我知道每一幅作品,可是安儂齊雅達知道得比我多。她的評論非常精當,凡是精彩之筆,都逃不過她老練的目光,推崇天然的趣味。我們站在傑拉爾多·德·諾蒂的名畫《羅得和兩個女兒》面前,我稱讚這幅畫富有強大的感染力——羅得羅得,《聖經》中人物,阿伯拉罕的侄子。身材魁偉,兩個熱愛生活的女兒正為他上酒,傍晚的天邊射出一道通紅的霞光穿透了黑暗的樹林。
“這幅畫是投入全副心靈和熱情畫成的。”她說,“在着色和表現技法方面,我佩服這位畫家手中的筆。但他所選取的題材卻不能叫我滿意。即使是繪畫作品,在選材方面,我也要求一種和諧,高度的純凈。因此,科雷喬的達那埃科雷喬(1494—1534),意大利畫家。達那埃是希臘神話中阿爾戈斯王的女兒,宙斯化成金雨與她相會,生佩爾修斯。也不能使我喜歡。達那埃是美麗的,長着明亮的翅膀坐在長椅上幫她收拾金子的小天使是神聖的,然而我認為他選用的題材是卑下的,不妨說,它破壞了我心中的美感。也由於這個緣故,我認為拉斐爾是偉大的,在我見過的他的作品之中,他都以使徒的面貌出來宣揚純潔,因此,他是惟一能夠為我們畫聖母像的畫家。”
“不過無論如何,”我插嘴說,“作為藝術品,美總是第一位的,它會使我們忽略題材方面不夠崇高等缺陷。”
“完全不對!”安儂齊雅達說,“藝術,在它的每個門類之中,都應該是崇高和神聖的,而且內容的純凈與形式的純凈相比較,前者更加富於吸引力。因此,老畫師筆下樸素自然的聖母像,才能使我們深受感動,雖然形式上比較粗糙一些,時常像有的中國畫一樣有筆法僵硬粗疏的毛病。畫家作畫,同詩人吟詠一樣,內容必須純凈,至於描寫上有某些敗筆,我可以原諒,儘管我認為這些敗筆是可怕的,為畫家的失手而惋惜,但從總體來看,我仍然會感到滿意。”
“但是,”我說,“題材的多樣化總是重要的,老一套的東西……”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她回答,“我不希望大家每天都去畫聖母像!不。我喜歡明朗的山水畫,民眾生活中生動的場景,暴風雨中的輪船,以及薩爾瓦多·羅薩薩爾瓦多·羅薩(1615—1673),意大利畫家,詩人。筆下的強盜!但我絕對不容許藝術領域中有任何低級趣味的東西,因此我把收藏在斯嘉拉宮的斯齊多尼的速寫,也叫做低級趣味,即使他的技法十分高明。你還記得他的畫吧?兩個農民騎驢經過一道石牆,牆外躺着一具骷髏,牆裏有老鼠,有牛虻,有蛆蟲,牆上還寫着一行字:‘EtegoinArcadia!’(吾在樂土中!)”
“我記得這幅畫,”我回答,“就掛在拉斐爾那幅優秀的小提琴手旁邊。”
“是的,”安儂齊雅達說,“那一行字放在這幅畫底下,豈不是比寫在那裏更合適,那幅畫實在令人討厭!”
現在我們站在阿爾巴尼的《一年四季》前面。我告訴她小時候住在博格塞公館並在名畫陳列室遊玩時,畫上的小愛神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你的童年時代過得真是快樂啊!”她說,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大概她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你當然也一樣快樂啊,”我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一個叫人喜歡的快樂的孩子;第二次見到你,你已經讓全羅馬的人都着迷了。你表面上看起來也是快樂的,內心裏也是這樣吧?”我彎下腰看着她,她直視我的臉孔,十分悲傷地說:“叫人喜歡的快樂的孩子,卻是個沒有父母的孤兒,一根光禿禿的枯樹枝上無巢可歸的小鳥。當它快要凍餓而死時,一個深受歧視的猶太人給了它食宿之處,直到它能夠展翅飛向波濤洶湧的海洋!”
說到這裏,她停住了,然後搖搖頭,又說:“但這些經歷是不會引起別人的興趣的,我也不會跟陌生人說起這些往事。”
她想繼續往前走,我抓住她的手問她:“那麼,我在你眼中,就是這樣一個陌生人嗎?”
她沉默着,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凄然一笑:“是的,我的生活中也有美麗動人的時刻,而且,”她又帶着常見的調皮的神氣說,“我只想記住這樣的時刻。咱們倆在小時候見過面,你對於這些往事的回憶,也使我受到觸動,想起了過去的情景,身旁的這些畫就不值得一看了!”
當我們離開名畫陳列室回到她的旅館時,得悉伯納爾多曾經來拜訪,他們回說她由我陪同就與老太太一起乘車外出了。他得知這個消息,一定不會高興,這一點我早已料到,但我並不因此而感到難堪,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我對安儂齊雅達的愛情,使我產生了對他的蔑視和敵意。他常常希望我養成堅強的性格和果斷的魄力,即使對他有所不敬也無妨,那麼,現在你就來領教一下我的性格和魄力吧。
安儂齊雅達說一個深受歧視的猶太人收留了她這隻無家可歸的小鳥,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響着。那麼她必定是伯納爾多在哈諾克老頭家裏見到的那個姑娘了。這引起了我的無窮的興趣,可是我又不能誘使她重提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