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推一下,葉子滑出一點,崔鈺前仰後俯;拉回來,葉子回到原處,崔鈺一個踉蹌。
推一下,拉回來,再推一下,再拉回來,徐清明玩得樂此不疲,崔鈺被折騰得臉都綠了。
徐清明見好就收,把崔鈺從葉子舟上拿下來放進手心,走到案前開始為青鳥畫小像。
崔鈺趁徐清明還站着,看了一眼那畫了一半的小像,好看得讓她想往紙上吐口水。但算起來,筆尖的一滴墨都能把她全身打濕透,她就是吐到口乾舌燥也沾不臟小像的一個邊。
於是崔鈺換了另一種法子,她攀上徐清明握着的筆桿,抱住筆桿就開始瞎晃。
徐清明正用心落筆,被她一鬧騰,筆一抖,生生把青鳥的丹鳳眼畫成了下垂眼。
崔鈺捂嘴直樂,看徐清明居高臨下的盯着自己,心虛地跳下筆桿,小腿啪嗒啪嗒快跑幾步躲到竹雕筆筒的鏤空裏,再探出頭朝徐清明吐舌頭。
徐清明忽地笑了,那笑如月光撒滿河面般撥動觀者心弦。
他撂了筆,歪倒進寬大的太師椅,無奈地嘆惜,「今兒夜裏酸味太重,這畫兒……怕是畫不成了。」
雖聽不懂徐清明的話,但青鳥的性子向來柔和,也不多問,行完禮便自行退下,連門都無聲地關好。
這般識趣,比起崔鈺走出來咬着宣紙角表示不滿的行徑,實在是……雲泥之別。
徐清明不吭聲,低頭看崔鈺對着紙角忙活,等她差不多把一個角全啃下來,「呸呸」開始吐紙屑,他才嫌棄地拿起筆對着崔鈺的小腦袋敲下去。
崔鈺一仰頭,就看見徐清明對她下毒手,當機立斷倒下打滾,結果這書案不平,怎麽都停不住,直到「匡啷」撞到筆洗冰涼的邊,她才不再動彈。
暈頭轉向的站起來,崔鈺覺得自己好丟臉,紅着臉朝徐清明放馬後炮,「你說誰酸呢?誰酸啦?我是覺得你那畫太難看,配不上青鳥美人兒閉月羞花的臉才阻止的!」
徐清明筆一抬,崔鈺立即蔫了。
她低頭左腳踩右腳地玩,不敢再說話。
徐清明把她勾進手心裏舉到眼前,似笑非笑說:「到底是當了五百年的判官,膽量長了不少,已經敢和我嗆聲了?」
崔鈺聽他說話的調調,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往心口鑽,臉上那點羞紅早就沒了。
徐清明卻狀似十分好脾氣地道:「也罷,既然你覺得我畫青鳥不好看,那我便不畫了。但害我少了張美人圖,你總得補償我……」
帶着蠱惑的聲音傳進崔鈺耳朵里,他輕輕說:「我用你畫幅畫,好不好?」
崔鈺的心都停了一拍。
她腦子還空白着,頭已經點了下去,絲毫沒察覺那個「用」字有什麽玄妙。
接着,她就被徐清明丟進了硯台里,四腳朝天。
硯台里有一層墨汁,滑溜得很,崔鈺按着硯台起了好幾次,都跟龜殼着地的王八一樣,左右一擺,剛要爬起來就「噗」一下又摔回原地。
崔鈺抹一把濺上墨汁的側臉,深吸一口氣,把磨得響亮的牙停住,可憐巴巴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正把被她折騰到慘不忍睹的畫像丟掉,回頭就見她舉着胳膊朝他晃,小臉兩邊的墨花成一團,鼻尖上還沾着一個黑點,要多好笑就有多好笑。
「起不來了?」他笑着問。
崔鈺不敢貿然點頭,怕把墨汁搗得滿身都是,只好拚命伸手朝他一個勁兒地笑。
徐清明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崔鈺。崔鈺以為他是要讓她抱住,笑得更歡,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見了,結果徐清明指尖一轉直直戳中崔鈺的肚子,驚得她一個翻身爬起來。
崔鈺站在硯台中央緊緊護住自己的肚子,看登徒子一樣瞪着徐清明。
徐清明笑吟吟的,「你看,這不就起來了。」
崔鈺這下真的起來了,想哭都沒理由哭。
徐清明沒等她把手心的墨蹭到衣服上,就扯着帕子捏住她的腰把她提起來,四肢着地按在新鋪好的白紙上。
「沒青鳥那隻白貓腳掌印出的梅花好看。」
徐清明把她拎離紙面,端詳着那四不像的幾點墨跡,嘖嘖搖頭,一臉遺憾。
「爺……」崔鈺無力地嚷嚷,連五百年前的舊稱都喊了出來。
徐清明聽到她喊的,臉上突然就沒了笑,靜靜看着崔鈺的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這個樣子,崔鈺只見過一次,就是她五百年前死掉,剛被姜小白勾住魂,徐清明衝進院子看到她屍體的時候。
當時他就是這麽靜靜地走過去,面無表情地砍斷八岐大蛇屍體的尾巴,把被蛇緊纏窒息斷氣的她拉出來,抱進懷裏。
好像還徒手擦了她吐出來沾到臉上的血?這個崔鈺不是很確定,那會兒姜小白催着她趕緊走,連頭都不准她回。再說,他可是把乾凈視作跟命一樣重要的徐清明,徒手擦血什麽的,肯定是她看花了眼。
徐清明的臉還是沒表情,他舉着燭台走出竹樓在門前立了立,扯下一手心花瓣帶了進來。
好香的花,把堵在鼻子的臭墨味兒都給沖沒了……崔鈺狠狠吸了幾下。
她雖對花不感興趣,但地府里陰氣太重,常年見不到半根草,唯一點綠色還是上生星君給她送的小松樹,只有巴掌大,綠茸茸的極惹人喜愛,那還是在土裏埋了能抵陰氣的咒符才活下來的。所以能在陽間遇着這麽香的花,崔鈺還是很想看清它的顏色模樣的。
可徐清明沒回到她那兒,他接着走到東邊百寶槅前,從最頂層取下一個凝脂般的白玉碗,上面連一丁點兒雜質都沒有,像是用整塊頂級白玉精雕細琢出的。
好想摸一下……崔鈺又被那玉碗勾住了,直覺得手癢。
她雖然在地府混得不錯,但閻王老爺子總愛在她耳邊嘮叨什麽清廉為民,搞得她見着賄賂就心虛,這些年一個子兒都沒攢下來。要不是靠把上生星君送來的金銀首飾往當鋪鬼那兒賣,指望那點俸祿?她早就窮到喝西北風去了!
徐清明就像知道她的心思,把玉碗朝她跟前一擺,對她湊過去連摸帶蹭的舉動置若罔聞,專心地在花瓣堆里挑揀一番,半晌拿出一片最飽滿的花瓣放一邊,其餘的全灑進玉碗裏。
這落花繽紛的景兒太妙,崔鈺傻乎乎張着嘴,連徐清明脫她衣服都沒發覺。
等她感到肩頭一涼再低頭看,上身只剩下件棗紅色的肚兜,暗金線綉着大大的福字,歪歪掛在她的脖子上。
那暗金線也不是地府能拿到的規格,還是上生星君聽她隨口抱怨沒漂亮的針線,特意去跟織女要的。
她剛想到這兒,就聽見徐清明輕柔地問——
「在想什麽?」
徐清明正用拇指摩挲着崔鈺肩頭,指甲靈巧的去解她的肚兜帶子,就聽見崔鈺脆生生地回答——
「上生星君。」
【第三章我就是崔鈺】
崔鈺裹着被徐清明掐到半碎的花瓣,窩在硬邦邦的窗楹上,被透過木格窗花的涼風吹得直打噴嚏。
摸摸鼻子,她盯着在榻上熟睡的徐清明,氣得肺都要炸了。
之前明明是徐清明先問的話,她不過是實話實說,怎麽就又不如他意了?難道要她想着上生星君的青松、首飾和金線,卻喊出姜小白的名字?
他倒好,聽完就把花潑了、碗扔了,把她丟進茶杯里涮了涮,再甩了一片都能捏出汁來的碎花瓣,說什麽「不用洗澡了、滾窗邊睡去」!
她才知道原來那香花、玉碗是用來給自己沐浴的……早知道就再哄着點徐清明了。崔鈺遺憾地扁扁嘴,鼻子被風一撩,又打了個噴嚏。
她擰着濕漉漉的頭髮,身邊窗格上糊的紙突然被戳出小孔,一根散着煙的竹管伸了進來。
崔鈺來不及反應,那煙就直撲到臉上,她一時不察吸了兩口,竟就站不穩、神志不清起來,她歪倒着身子扶着紅木窗邊,想叫徐清明卻像被掐住喉嚨完全發不出聲音。
煙越來越濃,整間屋子都朦朧起來,崔鈺的眼皮很快就沉得睜不開,在徹底昏睡的瞬間,她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一個窈窕的青色身影推門而入,走到角落立着的梨花小几前伸出了手……
等崔鈺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
她的臉被陽光曬得發燙,渾身暖洋洋,但想動動手指卻發覺身體猶如生鏽般沉重。
她用力睜開眼睛,被照在臉上的光晃了一下,一時看不清東西,只有耳邊不時傳來或高或低的爭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