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舉的西部情結--《西部生命》(25)
他或許不清楚這塊皮是被美國鬼子竊去的。他不會知道華爾納這個名字。他不知道過去。現在不知道過去的年輕人太多了。我們過去總說列寧的指示,說得是忘記了過去就意味着背叛什麼的,那時候說這句話時充滿崇高感,現在的年輕人哪還有說這種話的?其實,這句話還不知道是不是又是翻譯的偏差,其實,忘記就忘記了,頂多說您記性不好,而硬把這種忘記說成是背叛,就未免有點過分了。
陪同我的年輕人不知道敦煌的歷史,但他知道敦煌的現在。他不熟悉華爾納卻熟知一個與華爾納有着同樣行為的中國年輕人。那是兩個20郎當歲的生在紅旗下的小夥子。他們接受的是社會主義教育,他們可以去學好多好多英雄,可這兩個小夥子偏偏去學了那個美國傢伙,也用了一種什麼膠把壁畫剝了一塊長方形的皮。剝痕留下了清晰的刀法,線條沒有華爾納的筆直,深淺輕重也不勻,從中可以看得出前者剝時心理不慌,後者則慌得不得了。
據說是發現了這一處壁畫少了塊新皮之後,敦煌政府視作大案要案,立即偵破。
在偵破的日子裏,莫高窟不對外開放。
那幾天,千里迢迢趕來看莫高窟的人該有多慘。我就聽到過一位朋友無比沮喪地說起過他有一年來到敦煌沒有看成莫高窟。
好在比較快就捉住了罪犯。關於這兩個小子的故事我沒有多大興趣。他們還沒有王道士那個福分。王道士可以隨便將藏經洞的國寶去換外國人的錢,可這兩個小子卻沒這個條件。他們大概是因為窮,就選擇了這麼一種弄錢的方式。這是一種愚蠢的選擇。這種愚蠢一定是因為他們知道了這個美國人華爾納。學外國的東西可真夠快的。這兩個小子知道這麼干是鋌而走險,他們也挺有經驗,把剝下來的畫皮埋在了大泉河邊的沙土裏邊,據說抓到他們后好不容易才找到贓物。
我沒有記住這兩個罪犯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們的師傅就是那個美國人華爾納。
徒弟被斃了,可是,師傅呢?他若長壽的話,他似乎還會活着。他一定是一身殊榮了。如果他出席國際敦煌學的會議,走到講壇上用一口流利的美國味英語宣讀他的論文時,台下坐着好多中國的敦煌學研究者,這些研究者們都和我一樣愛國,那麼會對華爾納怎麼看呢?不管我們怎麼看,他在自己的國度里會因當年在中國敦煌的行竊而獲得聲譽。他會由此而得以輝煌。因為他為那個文化土層很薄的國度帶去了文化。他掠走的那個原本放在328窟中的一尊精美的唐代菩薩塑像現在就藏在哈佛大學的福格博物館。那是一雙對稱的菩薩,剩下的這一個依然保留在328窟,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在它的對面,失去的那個地方空着,空了那麼多年,也還能看出一點曾經擺放的痕迹來。
莫高窟最有故事的洞窟就是藏經洞。藏經洞的設計也頗有匠心。洞中套洞,可隱可現。
當我跺步於這個大洞時,遲鈍的我還不曾意識到這就是王道士揚名千古之處。等到我在這個大窟中看到了一側的那個小小的洞口時,我才覺出點蹊蹺。
那個小洞門很是平常,窄窄的,大洞口處透進來的光線把它照得愈發陳舊殘破。洞口的牆體處有着泥沙堆積的痕迹,那是一道永遠無法拽直的水紋狀斜線。我試圖往那裏邊瞅瞅,漆黑無比,什麼也看不見。不知有多深,更不知道這個黑洞竟是我們民族的一個大窟窿,無法彌補,無法平撫。
就在我躊躇於洞口時,有3個年輕人尾隨一位女講解員把那個洞口團團圍住了。講解員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語,這使我意識到她是在給日本人講解。這3個日本人看上去像學生,都戴着眼鏡,都顯得挺學問的。我沒有跟他們搭話,也就說不好他們來自日本的哪個城市。但是,他們有着日本人身上共同具有的那麼一種優越感。這種東西很讓我不舒服。我感到最不舒服的應該說還是那個講解員。她只顧給這3個日本年輕人講解,而且講得特別富於情感。十分耐心又十分生動。我不懂日語,聽不出她講得內容,但我可以感覺出她是在講解一個十分有意思的話題。等到她講完了,要和那幾個日本人往外走時,我迎上去向他探問這個洞。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淡漠了,只是勉強地草草應付幾句,就把我扔在那裏。這時候我覺得洞中的光線更加陰暗。我的心情也越加沉鬱。
多災多難的敦煌喲,蒙受巨大恥辱的藏經洞啊!許多人都知道,許多文章都寫到。敦煌已如滄桑老人,經歷得太多,就有些麻木了,但是,我無法麻木。我在莫高窟的洞窟中走着,看着,想着,我看到那麼多牆壁上的畫都褪色了或者風化了水蝕了,還有被人為破壞了,我看着這些斑斑壁畫猶如端詳一張張老人的臉,那上邊佈滿了老年斑。這不僅使我敬重同時使我沉鬱。這時候,我對於敦煌壁畫有了新的認知——我不再希冀那些個完美的修復與補就措施,甚至我也不喜歡那些保存得最完好的那種壁畫。我覺得正是殘缺與斑駁讓我理解敦煌,理解歷史,理解生命,理解許多我不曾理解的東西。而那種未經損傷的波光瀲艷、色彩鮮艷的壁畫雖然好看,卻不會給我以滄桑和歲月,更不會給我以深刻的內涵。我只能與這些佈滿歲月淚痕、塗滿苦難、閱歷豐富的滄桑面孔一道,走向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