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第九章(4)

於堇對大家道對不起。男主角主動介紹自己,說譚吶導演有急事走一會兒,過一會兒就回來。他說現在由他負責排一些過渡場面。

於堇問他能不能現在合排一下試試看?男主角表示很樂意。她說:“真是抱歉,我只有一個鐘頭。先和你合跳舞部分。放音樂。”

男主角說樂隊已經走了,但是有一張唱片可以代用。

於堇把絨線外套和絲綢圍巾、皮包一扔,就把自己的右手伸給了對方。他看着於堇,握住這手。她胸挺起,吸口氣含在嘴裏。左腳退後,身子帶着一點兒羅曼蒂克的傾斜,軟下來。左轉右轉,慢快快慢,圍着這層輕柔的浪漫轉動。她和他臉錯開,眼光看對方的耳朵。

《狐步上海》的音樂由快節奏轉換成慢四步,兩分鐘后,加入笛子和小號,絲絲扣住她的心,這譚吶請的是何方高手作的曲?來,我們像波紋起伏,反身。別碰亂我的頭髮,她妖艷地踩着小步子。後退,呵,抱緊些不妨。

在愛沒有開始之際跳舞。在世界消失之際跳舞。她記得那時她的房間窗子對着另一幢房子的後院,一陣子吹口琴,一陣子拉胡琴,吹着拉着都是酸掉牙的曲子。夏天來得早,也去得快。

她喜歡那些夏天的晚上,一颱風扇吹拂着。那戶人家的曲子已熟悉,一旦熟悉就覺得是生活的所需。休伯特哄於堇入睡前要講故事。這習慣延續下來。這天,於堇一直在說她聽來的事:外灘對面的百老匯大廈,因為泥沙地基,有點往外傾斜。

“在遙遠的意大利中部比薩古城,那兒教堂廣場上,有一座塔。”休伯特聲調很慢地說著。在休伯特到達上海之前,他和妻子在比薩城度蜜月,一生中最不能忘,也最應該忘的地方。

這個故事他不止一次講過,於堇記住了:白色的塔很高很重,有許多許多級螺旋式階梯,休伯特曾經走在上面,到達塔頂看整個比薩城。但這是個有病的塔,一年年更向南傾斜。

“等你長大了,塔就倒了。”休伯特說。

“我真能看到塔倒下嗎?”於堇閉上眼睛,漸漸進入睡眠之中。

“你能看到,我是看不到的。”他說。

我長大就是為了看比薩斜塔倒塌!於堇和男主角身子擦着身子,腳跟交錯,她側過臉來,好久沒有朝一個異性迷人地笑了。來,手臂展開,打開身體,交出你的那顆憂傷的心。讓我整個的生命迷戀你。對不起,你的手不要捏得這麼緊。

音樂停止,於堇看見笑容從男主角的臉現出來,台下觀看的人在拍掌。她下午要趕到虹口,一分鐘都不能浪費。她對男主角溫和地說:“那麼,我們再來合一遍台詞的部分。”

“對對,這一段。”兩人往下進行。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從我手指縫間消失無影。’就是這一段,再來一次。”

女:父母把我關在房間裏,不讓我見你。可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看見你。我願意為你做一切。

男:那些天你連一個口信也不捎來,我急壞了,難道我在你的心底比一根卡住你喉嚨的魚刺都不及嗎?

女:(微笑,走向男主角)在淚水流淌下來時跳舞,在島嶼消失在海面之前跳舞。

男:都說你有着貓的眼、蛇的身子、狐的腳。都說喝上海啤酒,剝着糖炒栗子花生米,再來一顆雀巢牌朱古力糖,就是幸福的人,親愛的,你幸福嗎?

女:青山隱隱,敗葉蕭蕭。那時節,天際烏鴉零亂地飛。你感覺到了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男:請原諒。我的確感覺到了這羞恥,卻只得說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譚吶的助手一直坐在台下觀看。於堇看第二次手錶時,助手知道時間到了。他站起來,靦腆地對男主角說:“今天你就讓於堇小姐先走。你們接着練。譚導過不了多久就回來。”

看到於堇拿起皮包,男主角遞上她的絨線外套和絲綢圍巾,他說:“這是我這一生跳過最不能忘的一次舞。”那雙眼裏有火焰。她嘴唇露出一絲微笑表示答謝,一句話沒說,匆匆往外走。

助手快步跟上來:“於堇小姐,對不起,我幫你叫了出租,早就等在外面。”

於堇這下定眼看了看這個外表毫不起眼的人。沒等她說話,他客氣地走在前面,去幫她推開門,到了大門外,一輛出租車停在那兒。

昨天晚上於堇找到租界巡捕房,那裏馬上有人給她說明情況,說是以前的了解弄錯了地方,倪則仁並未關在滬西汪偽76號,而是在虹口的日本上海陸軍部監牢,日本方面已經通知公共租界巡捕房,允許她下午三點去探監。

但願今天這個大糊塗蛋倪則仁見了她,不會吵起來。畢竟他們已經三年多沒通音訊,互相之間很生分了。

她在香港時,譚吶寫來好些信,當然都是催她趕快決定是否出演《狐步上海》女主角。記得有一封信里,他說得很好,比《狐步上海》裏台詞更精彩———你要面子,我要面子,誰都要面子。這上海孤島就是大家的面子———大家暫時維持。一旦全撕破面子,這上海也就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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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明星兼女間諜的愛恨情仇:上海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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