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從看守所出來,霍燃走在前面,蘇予默默地跟在了後面,她抬眸,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以及微微側過的臉,冷峻得讓人心動。
她想,走出學校的世界,或許真的不一樣了,平安夜過後,她跟霍燃的關係似乎親密了些,又似乎什麼都沒變。
畢竟霍燃什麼都沒說。
霍燃突然停下了腳步,蘇予差點絆到,嚇了一跳,險險地收住了腳。
“怎麼了?”
“在想什麼?走路也不看。”他的眉間淺淺地皺了下。
“沒。”蘇予搖頭,她隨便找了個理由,但思緒有些混亂,說出來的卻是,“我在想……慕雨那個抄襲案。”
霍燃轉了眸光,凝在她的身上,像是沒想到,她現在還在關心着這件事情。
他盯着她想,沉默了許久,心裏嘆了口氣:“蘇予,你應該少關注點輿.論的,不然會很累,輿.論的結果和法律的結果,很有可能會是兩種答案,你是法律人,你選擇相信並依賴的只應該是法律。”
*
陸渝州為慕雨寫了三份起訴書。
第一份起訴書,他告了作者懶雲侵權;第二份起訴書,他告了慕雨的高中同學涉嫌侮辱誹謗罪,第三份起訴書,他告了幾個網站侵害慕雨的名譽權。
慕雨的高中同學在網絡上先打出了同情牌,她說:“我該怎麼辦?慕雨原原本本照抄了我的文章,拿去發表了,我卻無能為力,現在還要因此被告上法庭。”
聲援她的人很多,基本上連思考都沒思考,就瘋狂轉發。
“即便官司輸了,但正義自在人心!”
“我們要守衛正義,法律不公,就讓我們推動法律公平吧。”
“法律懲罰不了的,我們要用輿.論懲罰。”
懶雲也發表了聲明,有些諷刺的是,她用的詞句也跟慕雨相似——“對於作者來說,被指責抄襲,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這個罵名,我莫名其妙背了這麼多年。死者為大,但我不得不說一句,我是個小人物,實在得罪不起有錢有權之人。”
評論說:“心疼大大。”
“不用理會,慕雨人品那麼差,不僅抄襲還喜歡污衊別人,自殺也是活該。”
“慕雨有錢,能操控法律,公道自在人心,我們會支持你的。”
陸渝州在準備開第一個庭,他瞥了眼電腦屏幕,淺淺地啜了口咖啡,笑了:“昨天在地鐵上,我還被偷了個包,是不是這些偷東西的人都不上網啊?”
“昨兒新聞不還播報了,一個小偷被警察當場逮到,看他朋友圈還剛剛轉發了條公平正義呢。”
陸渝州嘲笑:“這些人還真當網絡是法院。”
蘇予給霍燃倒了杯咖啡,仰頭看陸渝州:“但網友們也的確幫助了很多人啊,很多打拐、性侵之類的,都是從網絡先爆發起的,這次反抄襲也是。”
陸渝州不會跟蘇予爭執,他抿了抿唇:“也是,就是物極必反,發展到現在一團混亂,有些調色盤實在是搞笑,但偏偏轉發的人又很多;有些大段落複製粘貼式,卻一大堆人說是借鑒、引用。現在演變成了作者抄襲與否,就和他人品、人緣、人脈相關了,人品好,抄襲也有人洗,人不好,一個帽子蓋上去,就說你抄襲,我都看不懂了,兩種事情,怎麼放在一起討論了?”
蘇予笑:“那就多聽多看,最重要的是多思考,沒關係,等官司打贏了,網友們的風向就會變了,所以陸渝州選擇告誹謗,是最好的方式,既可以讓污衊慕雨抄襲的人背負刑事責任,讓以後其他的污衊者不敢胡亂扣帽子,還可以洗清抄襲罪名。”
霍燃正低頭翻看一堆文件,聞言,抬眸瞥了她一眼,又收回視線。
清冽的雙眸有些笑意。
蘇予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盯着霍燃看,問:“霍律師是有什麼高見嗎?”
霍燃翻了一頁過去,薄唇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風向幾乎不會變的,你想太多了。”
蘇予單手托腮,小聲說:“如果贏了,不就洗清了慕雨的罪名了嗎?”
霍燃的聲音清冽平淡:“事實上,很多時候,法律對於有些人來說就是一個背鍋俠,只要不順他們的意,就是法律不公;一旦法律可以利用,就開始說拿起法律的武器。”
“比如現在,網友們認為法律判不了抄襲,就說法律無用,法律是權貴的遊戲,不相信法律,想用輿.論;可是在輿論攻佔之中,他們心愛的作者受到別人的攻擊,他們就會威脅對方,他們要拿起法律的武器,訴你誹謗。這一次就算贏了,也只會得到網友們一片聲討:法律不公;如果輸了,那正好讓他們歡呼,正義到來,為時不晚。因為他們早就在心裏給人判刑了。”
霍燃繼續道:“蘇予,不僅僅是這次的案件,幾乎所有的案子都是這樣。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善良正義,但相比起生活,網絡上的正義來得格外容易,動動鍵盤和手指,轉發、評論,就既可以滿足自我道德感,又可以找我自我認可感和其餘人的擁護——po主三觀正!畢竟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踩人,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準確來說,為了利益,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上的利益,每個人都會這麼做。”
霍燃長腿交疊,眼眸深邃,他微笑了下:“所以,在乎這些東西,太累了,你只需要負責把法律學好、想想怎樣贏了案子、多思考思考職業道德、別把自己弄進監獄,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陸渝州看着霍燃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很給面子地鼓起掌來。
“不愧是霍大律師,忽悠一流。”
下一秒,霍燃就懶洋洋地朝着陸渝州扔了支筆過去:“滾。”
蘇予出去複印文件的時候,陸渝州拿起了桌面上的空杯,也跟了出去。
他倒了杯咖啡,攪拌了攪拌,靠在了門框上,看着正在打印東西的蘇予,忽然八卦兮兮地問道:“那天和阿燃看演唱會怎麼樣?”
蘇予一愣,想起了那個晚上。
然後臉就慢慢地燙了起來,像是突然被火灼到了一樣,她抿了抿唇:“啊……還可以。”
繼續低着頭,看着打印機上閃爍的字。
陸渝州看了她一會,轉身要走,臨走前,語氣懶散又賤賤的:“蘇予,我們燃哥是我見過最單純的男孩子了,你可不要欺負他。”
他說著,聽起來卻又有些認真:“真的,除了你,還沒見過他會對誰說那麼多話,又那麼認真地教導。”
陸渝州走後,蘇予站在了打印機前,發了一會呆,這才回到辦公桌,她深呼吸,抽出了材料,繼續看。
律師的工作和檢察官、法務的工作性質都不一樣,或許和檢察官的工作還有點相似,但兩年過去了,她相關的知識生疏了太多,所以最近她一直在惡補,只要有時間,就拿出刑法法條盯着看。
律所開會的時候,她就默默地聽着,時不時就記筆記;作為助手,也幾次旁觀了霍燃開庭,的確收穫良多。
陸渝州開庭當天,霍燃帶着蘇予旁聽去了。
來旁聽的人還是挺多的。
在安檢口檢查的時候,旁邊的一個妹子問蘇予:“你也是來旁聽慕雨的案子嗎?”
“嗯。”
妹子說:“我也是,我和我的朋友們特地請假來看,就是想知道,法庭會怎麼判,然後回去做個文字轉述給大家,很多妹子都在為反抄襲貢獻力量,但每次總有一些人混了進來,藉著反抄襲來抨擊他們不喜歡的作者,調色盤的確不太規範,所以想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法。”
也有妹子說:“慕雨的自殺,真的挺意外的,我們這些真正反抄襲的人,根本不針對人,只是想提高大家的產權意識,重視產權,不讓抄襲泛濫。”
蘇予心一熱:“會有的,你們辛苦了。”
*
霍燃、蘇予和慕雨的母親坐在了第一排,慕雨的父親作為代理人,會出庭。
審判長還沒進來的時候,旁聽席有些吵鬧,似乎有一些人是懶雲的粉絲,她們正在討論。
“真的是太氣了,慕雨真的不要臉,她自殺了,以為用死就可以嚇到我們嗎?她可是抄襲誒!畏罪自殺真的很過分,死了有什麼用,害得我們家大大一直被人罵。”
“慕雨怎麼好意思告懶雲啊,不知道懶雲請到好律師了沒,可不能讓慕雨贏了。”
“我感覺沒什麼好看的了,慕雨會贏的啊,慕雨賺了那麼多黑心錢,有錢得很,她請了一個挺知名的律師,贏了很多場官司。”
慕雨的母親聽到了,眼眶瞬間就紅了,她咬緊了牙根,手指攥緊,指骨泛白,背脊挺直,保留着最後的尊嚴和驕傲。
卻緊繃得像是一張快要到極限的弓。
一旦用力,就會崩斷。
她其實很脆弱了。
蘇予側眸看她,遞給了她一張紙巾,沒有說話。
她想起了她之前收到的那個快遞盒子,以及盒子裏的幾張照片,排除了原先的懷疑,慕雨的父母應該不是寄快遞的人。
慕雨的母親嗚咽出了聲,閉上眼,眼圈通紅,眼淚落下。
女兒的離去讓她整個人都垮了下去。
她輕聲啜泣着:“慕雨走的那天很平靜,她很安靜地簽售完,又很安靜地跟來的那批讀者說她沒有抄襲,然後說她沒有錯,她的確憎惡盜版、也的確喜好奢侈品、也真的有抑鬱症。”
她哽咽,幾次斷了說話的念頭,然後慢慢地繼續道:“你們不知道,她得了抑鬱症的這幾年,她自己有多痛苦,抑鬱症患者受不了刺激,她們的輕生念頭原先就比其他人強,那天,我以為她沒事,但還是不放心,緊緊地跟着她,勸慰她,說會找律師,慕雨卻搖頭笑,說:找了律師也沒用的,沒有人會相信的,人啊,只想聽自己想聽的,只想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東西。”
“我以為她想通了,就去上了個廁所,結果出來的時候,就只看到她的衣角蹁躚墜亡在18樓的窗口,她跳樓了,我跑了過去,只聽到沉悶又響亮的高空墜落聲,只看到滿目的刺眼的紅,我不知道這段日子,我怎麼熬過來的,我好幾次站在了窗邊,都聽到了慕雨的喊聲——她讓我下去陪她,可是不行,我要替慕雨洗刷冤屈,我和她父親從小教導慕雨,我不相信她會去抄襲。”
蘇予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只能安安靜靜地當一個傾聽者。
所有人都一樣,痛苦只能自己承受,旁人很難感同身受。
霍燃面無表情地看了會手機,過了會,抬起頭,淡聲說:“開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