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一(2)
"知道知道!"戲團頭忙不迭地回答,"人家正是慕您老人家高義,說這樣的師傅才有真玩意兒,才不惜出這大價錢的呀!您看看,您柳師傅在梨園行里數一數二的清名傳得有多遠!"
柳師傅說了聲"不敢當",心裏雖不無得意,還是抱歉地笑着說:"太謝謝那邊兒也太謝謝您了!出價這麼高,不容我不動心。可實在是路途遙遠,人地生疏,三個孩子年紀小,我家累又重,全家都去,花銷太大,賺不出多少錢;家眷不去,我一個人又當師傅又當爹娘怕是應付不來……這事就作罷。承您看得起我,對不住了!"
三個孩子都顯得很失望,但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柳師傅您太客氣了,"戲團頭並不死心,依然笑眯眯的,"咱們還是先別說死了……"
"小爺,小爺,行行好吧!……"有人在三個孩子耳邊輕聲咕噥。他們回頭一看,都吃了一驚,天壽嚇得跳下凳子往父親身後躲--茶桌旁站着一個極乾瘦、極枯黃的幽靈似的人,曲頸勾腰像只大蝦,亂糟糟的頭髮鬍子糾結成團,不知多少日子沒洗沒修了,穿一件骯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舊長衫,渾身散發的氣味既難聞又古怪,大約是躲在別人背後剛從樓梯蹭上來的,不用問就是個人見人厭的鴉片鬼,他手裏卻提着一個頗為精緻的鳥籠。
"滾開!"戲團頭回身喝道,"我們沒錢打發鴉片鬼!"
"大爺大爺,我不白要錢,"那鴉片鬼可憐巴巴地說,"您買了我的鳥兒吧!"
天祿趕緊探頭一看,叫道:"八哥兒!"
柳知秋哼一聲,說:"誰知道是不是偷的!"
"哎呀,天地良心!"鴉片鬼捶着薄薄的胸脯,一連聲地說,"我賣房子賣地賣老婆,也沒捨得賣它呀!如今實在是過不下去啦!……"
戲團頭看了柳知秋一眼,問道:"你這八哥兒會說話?"
"會,會!說得可好着哪!"鴉片鬼把籠子遞給天福,三個孩子便圍上去逗它說話。但那隻黑色的鳥兒獃獃地站在架子上動也不動,一點兒精神沒有。
天壽噘着花瓣似的小嘴,伸着蓮藕芽似的小手指,對着八哥兒啾啾了好一陣,失望地小聲說:"它不肯說話……"
鴉片鬼趕緊解釋:"得給它噴口煙,它立馬就說,好聽極了!……有煙嗎?"他驟然興奮起來,眼睛放光,眉毛嘴唇都緊張得直哆嗦,"快拿支煙槍,給口煙!它立馬就說!快!快!快給口煙哪!……"最後的聲調已經變成哀告了。
"有這種事?好,咱們就試試瞧!"戲團頭說著,叫來茶樓跑堂的夥計一說,夥計也好奇,立刻就把賬房先生一管燒着煙泡的煙槍拿了來。
鴉片鬼哆嗦着雙手接過煙槍,像快餓死的人接過救命的大燒餅一樣,胡亂塞進嘴裏就是一陣猛抽,後來放慢了速度,深吸緩吐的時候,才抽空兒對着籠中的八哥兒噴了一口煙。
呆立不動的黑色鳥兒,竟然左顧右盼地活動了,抖抖翅膀,羽毛,淡黃的尖喙一張一張的,發出頗清晰的聲音:
"給爺請安,再來兩口!"
"給爺請安,再來兩口!"
茶樓夥計喝了聲彩,忙着去照顧生意。孩子們驚異地張大了嘴,看着這隻古怪的八哥。鴉片鬼自管從已經熄滅的煙槍里使勁吸吮那最後的餘味,顧不上其他。戲團頭不由得鄙夷地笑道:
"連八哥也成鴉片鬼了,真邪乎!"
柳知秋搖頭嘆息,朝幼小的兒子看看,似在徵詢。
天壽微微蹙着眉尖,小聲嘀咕道:"鴉片鬼八哥,怎麼敢要啊!……"
鴉片鬼雖然落魄卻不傻,一眼就看出天壽的分量,趕緊央告說:"好我的小爺,您就幫幫我吧,再弄不來幾口,我就活不成了!……"說著,討好地伸手在孩子柔嫩光滑的小臉上輕輕一摸。
天壽驚得朝後一跳,滿臉通紅,指着那鴉片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天福揚眉站起,白白凈凈的小圓臉上一團正氣,他眉平目正、鼻直口闊,大師兄的身份使他少年老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他上前擋住小師弟,就要與那鴉片鬼理論。那邊天祿早忍不住,這個像水銀珠一樣淘氣好動的孩子,在一身新坎肩和師傅在座的雙重拘束下,抓耳撓腮地渾身不自在半天了,哪肯放過這個好機會,登時像離弦的箭,照着鴉片鬼一頭撞了過去。
十歲的孩子原本沒有多大氣力,瘦弱單薄的鴉片鬼竟也經受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坐在那兒驚慌地眨着眼睛。
天福戳手斥責道:"你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我們小師弟!"
"調戲?"鴉片鬼雖然沒力氣就爬起來,卻因吸了那幾口煙來了精神兒,知道賣鳥生意做不成了,索性怪笑着說,"笑話!當我認不得你們這幫兔子【兔子:俗語中對男妓的譏罵之詞。】!唱戲的小像姑!千人操萬人摸,我就摸摸兒又怎麼啦?……想當初,老子玩兒過的像姑能坐兩大桌!……"
"放屁!"柳知秋斷喝一聲,紅頭漲臉猛然起立,擼袖揎拳,天福、天祿也跟着圍過來。
"算,算!別跟這下三濫一般見識!"戲團頭趕忙攔住。剛才孩子們跟鴉片鬼叫板的時候,兩個大人礙於名家身份不屑置理,后見柳知秋真的動怒,久在江湖行走的戲團頭又生怕擴大事端。他已經看出,遇上的是個鴉片鬼兼潑皮,能不招惹還是不招惹為好,便轉臉對鴉片鬼喝道:"你少在這兒給我滿嘴噴糞!拿着錢快滾!"說著掏了一把銅板扔到鴉片鬼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