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十八(6)
"人家能成帝業得天下,就是天意,就是天命所歸!"大香理直氣壯。
"那英夷也有皇帝,也成了帝業得了他們那邊的天下,算不算天命所歸?你嫁夷人異類就千該萬該,我嫁夷人異類就要自殺謝罪,這算什麼道理?"天壽不笑了,找到了自己的道理,也氣壯起來。
"不對!這天底下所有地方,都該是天朝的,外夷異邦只能納貢稱臣才是正理,犯上作亂便是叛逆!"
"若是天命歸我天朝,這兩年為何朝廷屢戰屢敗?割地賠款丟盡顏面才訂了和約不敢再打。若是我聽你的計策,刺殺英夷首領,戰事再起、烽煙處處,天朝百姓是幸是不幸?你家少主子小主子還能不能保住?"
"你!你竟替夷鬼說話!怪不得!你就不看看夷鬼殺我官員將士、占我城地、燒屋搶物,罪惡滔天!何嘗拿中國人當人看!咱家這麼多人死在夷鬼手下!……"
"我終歸還殺了一個夷鬼報仇呢!你幹什麼了?你一心要嫁的那個老主子,他殺的人還少嗎?要不是他那麼凶暴殘忍,鎮江哪裏會死這麼多人!"
"你!你!……"大香指着天壽的鼻子尖,氣得說不出話。天壽卻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所顧忌、痛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塊壘,越說越快越急越流暢:
"當年你那主子的祖先打進關里,到處屠城,殺人如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一殺就是十幾萬、幾十萬,不比如今的夷鬼更凶暴?夷鬼是不拿中國人當人看,可你那主子,當今朝廷就拿百姓當人看嗎?就不說夷鬼和你那滿洲主子,就算漢人做了主子,有錢有勢的,誰又把草頭小百姓當人看?咱柳家世世代代身在梨園,誰又拿咱們當人看了?"
"你竟有這番想頭!可不成反叛了?"大香驚異地瞪着天壽。
"我不過說的實情,你去告到官府拿了我去殺頭就是,省得我自己下不了手自殺!"天壽想不到自己竟能冷笑着說出這樣的話。
"我……我才沒那工夫哩!真想不到,咱柳家會出你這麼個叛逆!……"大香的眼睛閃着猶疑不定的光芒,包含着沉痛、憤怒,也有矛盾和依戀,終於猛地一跺腳,說,"就當我從來沒有兄弟,沒有妹妹!"她狠狠地撂下這句話,掉頭就走,孩子在背上又一次哭叫,她也不理會了。
默默望着大香遠去,天壽知道永無再見之期了。這一番唇槍舌劍,這一陣激烈的心緒起伏震蕩,徹底打消了天壽自殺的念頭。她不能讓葛家的夫人太夫人和大香這些人如意!……她默默地收拾着祭品,心裏盤算着,是去賣藝,還是去搭班唱戲?在舞台上扮演各種角色,領悟人生,接受看客們的讚歎,是她對人生惟一的、也許是最終的依戀了。
身後一聲蒼老的咳嗽聲,引得她回過頭。剛才被大香斥走的老乞丐站在那裏,又老又瘦,骯髒襤褸,被駝背壓得直不起腰,亂蓬蓬的頭髮鬍鬚蓋了一臉,樣子十分可憐。天壽心想,對這樣不幸的老人,大香怎能那麼狠心。天壽把祭菜祭果端起來,招呼老乞丐,要全都舍給他。
當她扯過老人那破破爛爛又黑黢黢的大口袋時,老人顫抖着手止住她,並從口袋深處取出一個乾乾淨淨的包袱,交給她,示意她打開。
天壽不明所以,打開了三層包袱皮,竟是三個捲軸!天壽腦袋轟地一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其中的一卷,天哪!竟是唐伯虎的《宮妝仕女圖》!這時耳邊響起她夢魂縈繞永生難忘的熟悉的聲音:
"應該物歸原主了!"
她只不過回了回頭,只不過看到了一雙眼睛,便像是遭了雷殛,頓時癱軟如泥,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