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十七(2)
落日接近江面的時候,霞光萬道,水上如金蛇飛舞,景象十分壯觀。
天壽倚在窗口,痴痴地望着籠罩在紅雲中的一色江天,不知明天還能不能看到江水、看到藍天,能不能與江上自由自在的鷗鷺打招呼,能不能和着江濤和岸邊蘆葦的低語輕輕吟唱心愛的曲子……當她覺得眼睛又將濕潤的時候,趕緊狠狠一咬舌尖,疼得差點兒叫出聲來。她不能再想這些叫自己心軟的事,她必須鐵下一條心,比三九天的寒冰更冷!
舷梯上客人絡繹不絕,陸續上船,天壽趕忙去找布魯克夫人,她應該同夫人一道在客廳迎候他們。
主客同聚在客廳里,一面喝着正式晚餐前的開胃酒,一面興奮地談論着新簽訂的《南京和約》是多麼出乎意料的成功。天壽出現在賓客中間,又掀起一陣驚奇的小浪潮。所有上次見過她的賓客,幾乎都認不出她了,驚異之後,便是各種各樣的讚美,當然都是對着布魯克夫婦說的,天壽還不能聽得很明白。
夫人小姐們卻圍住了她,比男人們更大膽也更直截了當地欣賞着她,好像她是一幅新完成的油畫,年輕的小姐甚至親熱地拉住她的手,為她整理被花環壓住的小髮捲兒。如果說上次她們對她多的是好奇和隔膜,這次這套安琪兒式的裝束穿在她身上,便增加了她們的親切感和認同感。這讓天壽覺得自己選擇了這一套晚禮服很對頭,她注重的倒不是太太小姐們,而是那個可恨的威廉!……
開胃酒喝的時間不短了,因為還有幾位應邀的客人沒到。天壽一直暗暗注視着客廳的大門,威廉始終沒有露面--昨天他說得斬釘截鐵,一定要來的。這令天壽焦急;但亨利也沒出現,這又讓天壽心裏略感輕鬆--他不在側,自己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後來,胖胖的隨軍商人維克說,今天有好幾處慶祝晚會,他們也許被別人拉走了。亨利醫生是救命天使,誰都想請他的,不用再等了。布魯克船長聳聳肩,說,那也該派人來這裏通知一下。維克笑道,很可能是來這裏的路上被別人劫持去了,哪裏來得及通知哦,明天他們自然會來親自向你道歉,說還是你這裏的小姐太太最美麗!眾人鬨笑着,隨主人到餐廳用餐。
面對着豐盛的晚宴,天壽沒有一點食慾。但她得做出用餐並很滿意的樣子,她得應付左右兩鄰男士對她獻殷勤,她得和賓客們一起舉杯表示慶賀,她得隨時注意對向她表示好意的女賓送去親切的微笑,特別是,她還抱有希望,抓住每一點空隙儘快地朝餐廳門口掃一眼,也許那該死的威廉會突然出現在那裏?……本來,她應該讓威廉坐在自己身邊,她應該為威廉因戰功即將得到提升向他頻頻敬酒,不敬葡萄酒,不敬金酒和杜松子酒,要敬他最喜歡的也是最烈的威士忌,而且是連身為蘇格蘭人的布魯克船長也只能喝兩杯的蘇格蘭威士忌--烏斯奎波酒!而她自己,必須滴酒不沾,只飲果汁……
這頓正式的晚餐,她吃得很累,很緊張,很失望,卻依然精神百倍,談笑自如,前支后應,隨心所欲,連她都對自己的能力感到驚異。
晚餐后的舞會比上次更加歡快熱鬧,勝利的喜悅充溢在每個人的臉上。聲稱不會跳舞的天壽坐在旁邊觀看,以為可以落得清閑,可還是不斷有男士過來陪她,打着手勢,加上幾句半通不通的中國話,試圖跟她交談,甚至願意教她跳舞,她都嬌憨地笑着謝絕了……本來,教她跳舞的人應該是威廉,這是昨天就說好了的。按她的計劃,在餐桌上一定要威廉空腹喝盡量多的威士忌,這樣,餐后的舞會上他就更難抵抗一個跟他學跳舞的漂亮姑娘的"佯嬌假媚、巧語花言",她就很容易找借口把這個半醉的傢伙帶到甲板上透透風,帶進自己的那位於船尾又在下層的小艙房裏去了……
難道這傢伙有什麼預感不成?天壽不甘心地一次次望着客廳的大門,失望的陰影也越來越大……
小傑克穿了一套紅色的僕歐制服,神氣活現地托着盤子給賓客送飲料。天壽從他的托盤上取了一杯蘋果汁,輕聲地問道:"小傑克,你知道亨利醫生今天到哪裏去了?為什麼沒有來參加晚會?"
"哦,我聽說運兵船上馬得拉斯土著兵團又有好些人上吐下瀉,病得不輕,醫療船緊急派人去了,會不會也有亨利醫生?"
"那麼,威廉呢?他怎麼也沒有來呢?"
小傑克竟不滿地斜了天壽一眼:"他來有什麼好?你想他來?"
天壽想起小傑克說過討厭威廉、不願為威廉做翻譯的話,不由得問道:"怎麼啦?你那麼不喜歡他?他不是給你糖果的嗎?"
"誰希罕他的糖果!他……不是好人!他也想欺負你!我看得出,瞧瞧他看你那樣子,恨不得把你給吃了!……你明明恨他,幹嗎又要跟他搭掛?……"
天壽吃了一驚,不料小傑克眼睛這麼尖銳。她一時竟有些慌張,藉著喝果汁遮掩過去,然後平淡地說:"我也不是喜歡他,可他是我養父母的朋友,怎麼好開罪他呢?本來約在今晚,他給我送幾張好畫的,到現在也沒來,你給我打聽打聽有什麼難的?我又不像你可以隨隨便便,到哪條船人都認識!"
"就為幾張畫呀!值當的嗎?……"小傑克嘟囔着,天壽只作沒聽見,眼看他噘着嘴走開了,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