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言
我和我爹真的沒有什麼好說的,大家差着輩呢!
每年過年或者是放假的時候看見他,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幾條:成績怎麼樣啊?在學校生活怎麼樣啊?身體怎麼樣啊?有沒有早戀就不好意思問出口了,而要我大姑或者我姐姐來問。問完這些東西就基本上找不到話題了,也就是後來,我突然之間對我家的歷史感興趣了,因為我偶然聽說我爺爺是抗日的時候,被抽了壯丁,打了好幾年的仗,最後顛簸流離到縣裏面定居的。
年輕人中二期的時候,有點像是韓國人,期望着從祖上的歷史中找出不同尋常的牛逼來吹。於是我的同學中,有曾經祖上是大地主的——整個縣裏面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分田的時候,他曾祖爺爺不同意,於是就被當做地主惡霸給鎮壓了——這傢伙就會臆想如果怎麼怎麼樣,現在全縣人民都是他們家的佃戶和租客,給他們家交租子。
我的水平比他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畢竟我爺爺是抗日戰士,還出國去打過仗——有縣政協的文史記錄稿為證。
因為我打聽我爺爺的歷史,算是和我爹找到了可以聊的話題——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他說我聽,然後發出附和的聲音就足夠了。
於是我爹就會從他小時候在火車站旁邊的磨坊給我爺爺打下手說起,他在省城出生,然後跟隨我爺爺支援落後地區到了縣裏面,於是半輩子又扎在了這裏,他內心深處對於幼年生活的地方念念不忘。
他會告訴我說我奶奶也是省城出生長大的,但是跟了我爺爺之後,也就一輩子呆在這縣裏面了,再也沒有回過家。所以等到他離婚之後,就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去發展了。
歲月的心酸在他嘴巴裏面說出來平平淡淡,缺乏感染力,就好像是流水賬的賬本——哪一年到了縣裏面,怎麼讀書:最得意的就是在全縣中學生聯合會上被推舉為代表,代表全縣的中學生前往首都去見主席,然後從首都背回來一個水瓶內膽——回家之後自己做了一個竹殼子把內膽裝了起來。
中間間或插着如何照顧弟弟妹妹的逸事,到鄉下去勞動,被分配到了我媽所在的鄉,如何認識了我媽等等,這種大歷史背景下的小人物的命運,本來可以跌宕起伏,但是在我爹嘴裏面就如同系統日誌一樣。他的日記也是這種風格,我甚至能在他的工作記錄本上找到我小學六年的期中期末的考試成績記錄——這是一張表格。
與之相反,我媽敘述起歷史來,不自覺地替家族和個人的命運和歷史添加了許多佐料,跌宕起伏、趣味橫生,遠勝過我父親的平淡的滋味。不過她的缺點就是視角太狹窄,最喜歡講述的主題是我如何斷奶和什麼時候開始能夠自己吃飯,我一開始對她的講述很着迷,她是語文老師,在這方面有着先天的天分,知道如何抓住故事的趣味。
後來,我發現她更大的缺點,是喜歡在別人面前講述我成長中的糗事,往往還當著我的面!於是我逐漸察覺到她在每次講述中都主觀地增加許多情節和心理描寫——對照我自己的記憶和她的敘述。她在敘述中生動地運用了心作者的主觀的想像力,貌似真實地刻畫出了我的心態和想法,突出了故事中我的自以為是小聰明和實際的犯蠢,增添了許多戲劇性的效果和笑料。
但是作為當事人我可以義正詞嚴地說這都是虛構的,就剩下表面的少得可憐的事實是大體上是符合的。
這種作者的主觀技能如果用得好的話,和事實結合緊密,就是左丘明、太史公之流,敘述史事細節纖毫畢現,人物形象豐富飽滿。我媽畢竟是一個女人,她總是預設立場地認為,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貫穿的中心主題就是我自作聰明地犯蠢和對大人撒謊。
這是大人們極大的偏見——所以我比較喜歡聽她講述自己的歷史,而不是講所謂的“我”的小時候的故事。
她對我要求聽她的故事的要求從不拒絕,這些故事裏面又夾雜着很多對我爹的描述,相比較每次我跳腳地表示我媽的表述非常誇張,我爹向來是含笑不語的,這就是結了幾十年婚的成年人的智慧,這其中還涉及許多我爸那邊的親戚——譬如講述我奶奶對兒媳婦的偏心,我幾個叔叔如何“自私自利”以及我的幾個嬸嬸和大小姑如何如何瀟洒,藉此襯托她自己過的是如何辛苦。
現在我已經聽不到這種嘮叨的聲音三年了,居然十分懷念。這種誇張的修飾冠以她職業的風格之後,儼然是一種藝術了,也就是說,我媽實際上應該去當一名作家,在我看來她絕不遜色於那些喜歡家長里短,虛構媳婦在婆家過得如何凄慘的編劇們。
相比之下,我爸爸就只能夠去寫政府或者是企業的工作報告,把文采全部淹沒在套話、術語、數字和圖表之中。
譬如此刻,我坐在床邊,看着我爹仰着頭躺在枕頭上,儘管閉着眼睛,但是偏偏沒有睡着,含糊不清地問我道,“克兒,你說老實話,你有沒有找女朋友?”問到最後他眼睛就睜開了。
“找女朋友是要花錢的,你又沒有給我計劃這方面的預算。”我當即回答道,我的腰板很硬,因為我真的沒有找女朋友。
“呵呵,可以找了。”我爹傻笑了兩聲說道,“我當年和你媽談戀愛的時候也就你這麼大……比你還小一點。”
“是啊,你初中畢業就去工作了,能夠忍到二十歲再談戀愛,真的是意志堅定啊!”
“說起初中畢業這個事情,你出生那年,我在外地學習,本來可以補一個高中畢業證的,但是你要出生了,我擔心你媽,沒有考試就回去了,到現在還是一個中專文憑。”他嘆了一口氣。
“確實有點可惜。”
“我沒什麼可惜的,”他閉着眼睛,在枕頭上搖了搖頭,一副要吐不吐的樣子,“現在關鍵是你,你讀到大學畢業覺得可以了也行,但是我覺得你最好還是繼續往下讀。”
我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直接頂他,便說道,“我姐不是研究生嗎?”
“你姐是女的啊!”他說道,“以後她就是生了孩子也不姓羅。”
“這不一定,也許我姐夫沒有意見呢?”我故意這樣說道。
我爹繼續搖了搖頭,舉起手來數着,“我們羅家你爸爸我這一代還沒有大學生,學歷最高的就是你大姑,大專。第三代裏面就是你,後面是凡凡,羅凡讀的也算是本科,但是是三本,你還是要為我們羅家樹一個標杆,讓後面的弟弟妹妹看着。”
你這都是什麼時候的思想了?“我姐不是已經豎起來了一個標杆了嗎?”重男輕女是不對的。
我爹沒有搭我的茬,而是繼續說道,“可惜後面的弟弟妹妹都不姓羅,不過旭旭和繼繼讀書也不行,前面丹丹也不行,就看喬喬怎麼樣了。”
原來你骨子裏面這樣封建。
“但是你太晚結婚也不行,到時候生娃兒又晚的話,我帶不動孫子了。”
不一定是孫子呢!
“你媽怎麼命這麼苦,偏偏出了車禍了呢?她在的話,幫你們帶孩子,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媽姑且不論,我的孩子什麼的真的是還沒影的事情呢!
我爹側躺過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有點手足無措,但是沒過幾分鐘,他已經呼着呼嚕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