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耳邊是柳氏的哭聲,窩在她溫暖的懷裏,白曉兒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
或許是因為這具身體的血緣聯繫,柳氏對女兒深沉的母愛瞬間瓦解了她的防備,讓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找到了一絲歸屬。
「娘,您別哭了,病總會慢慢養好的,就算將來二妹她真的……不還有我和馨兒嗎?大不了我……我以後不嫁人了,就在家照顧二妹。」白蕊兒見柳氏哭個不停,咬唇勸道。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作為白家三房的長姊,十五歲的白蕊兒已經相當懂事,柳氏的擔憂她隱隱明白。
「娘,大姊說得對,馨兒長大了就去賺錢給二姊請大夫,二姊的病肯定能好的,娘別擔心了。」小妹白馨兒聽到大姊的話,雖然不是很懂,也急着向娘親保證。
「蕊兒、馨兒都是好孩子,是娘沒用,連累你們受苦了。」柳氏聽了閨女的話,心中酸澀難當,但也感嘆孩子們懂事友愛,哭聲慢慢止住。
白曉兒則是被兩個姊妹的話給驚住了,她從柳氏懷中探出頭去看自己的姊姊。
白蕊兒咬着唇,稚嫩柔弱的臉上滿是堅毅之色,這番話,顯然是她深思熟慮之後說出的,並不是玩笑。
再看白馨兒,雖然年歲小,還不大懂事,但看向自己這個二姊的目光里充滿了心疼,這小姊妹倆是真的擔心自己。
白曉兒的心頓時被感動漲得滿滿的,連帶着眼角泛起淚花。
「娘。」她軟軟地喚了聲柳氏,這聲「娘」,比自己想像中還叫得順口。
柳氏見她突然開口,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見她神色清明,忙去摸她的額頭,一疊聲問道:「曉兒知道喚娘了,病可是好了?」
白曉兒搖頭,柳氏的肩膀突然垮下,臉上又現出悲傷之色。
白曉兒見她鬢邊夾了幾許銀絲,沒由來有些心酸,忙道:「娘別擔心,我只是頭有點暈,以前的事也忘了些,並不是……多大的病。」
柳氏依舊愁眉不展,白曉兒又拉住柳氏的衣襟,用撒嬌的口吻道:「娘,我現在能說能笑,腦子轉得快不說,還能幹活兒,您見過哪家的傻子像我這樣靈光的。」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靈光,說完,她還眨了眨眼。
白蕊兒跟着勸道:「娘,曉兒說得對。你看曉兒現下比往日活潑了許多,我覺得那些事,忘了……倒比記得好,以後……我跟馨兒在外頭多顧着點,只要咱們不說,這事兒……不會被外人瞧出。」
柳氏一時愣住,大閨女倒比她這個做娘的想得細,二閨女先前被汪家逼得自盡,可見心裏有多苦,如今忘了這岔,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以後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曉兒左右才十四歲,還沒到出門的年齡,等她爹從鎮上回來,再慢慢合計不遲。
這樣想着,柳氏的心就稍微放寬了,面上也添了絲精神。
幾個孩子這才發現柳氏從頭到腳都濕淋淋的,白蕊兒和白馨兒忙幫柳氏擦乾頭髮,換上乾爽的衣裳,免得她凍壞了身子。
白曉兒和白馨兒因方才抱了柳氏,身上沾了水漬,自然也被柳氏壓着換了身乾的。
等安頓好兩個閨女,柳氏又仔細叮囑了老大白蕊兒一番,便拎着葯出屋。
待柳氏轉過屋角,有人迎面跑來,若不是她做慣了農活,反應快,兩人肯定撞個正着。
「三嫂,你急匆匆地幹啥去?爹娘正找你哩。」
來人是柳氏的小姑,白老太的老來女白嬌鳳。
白嬌鳳頭上戴了一朵嫩黃的絨花,身上穿着石榴紅棉綾夾襖衣裙,此刻她抱着手臂,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斜眼覷着柳氏,明明是十五、六歲水蔥似的少女,那神態舉止竟和她五十多歲的老娘白老太如出一轍。
「是曉兒她姑姑呀。」柳氏沒什麽心眼,見白嬌鳳相問,便老實答道:「曉兒剛醒了,我正要給她熬藥去哩,爹娘找我幹啥呀?」
白嬌鳳兩隻眼睛往那藥包上一掃,陰陽怪氣地道:「幹啥,你說幹啥?就她一個破丫頭片子嬌貴,咱們一家子幹活的爺們都還餓着肚子等飯吃,三嫂,你可真不把爹娘放眼裏啊,娘剛發了好大的脾氣。」
「小姑,這都快晌午了,爹娘還沒吃上飯?」柳氏聽了白嬌鳳的話,也是一驚。
今天本不是她做飯,該輪到二嫂,她方才去地里摘菜也是二嫂好言相勸的,按理說,她已經把菜摘了,怎地到現在還沒開伙?
柳氏是個老實性子,若是擱在往常,她定不會計較,只會趕去燒飯。她向來覺得,家裏的活兒誰干都一樣,既是一家人,只要公婆叔伯滿意,自己多干點也沒啥,可今日不同,曉兒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還等着喝葯哩,她這個做娘的,又怎能不管閨女呢?
柳氏試着向白嬌鳳解釋,「小姑,昨兒是我燒的飯,今兒個按理……該輪到二嫂了,你知道,曉兒這幾天不大好……」
她話沒說完,白嬌鳳不耐煩地打斷,「叫你去你就去,哪那麽多話,難道爹娘還支使不動你一個做兒媳的不成?」
柳氏聽了這話,哪還敢多說一句,孝順公婆的信條早已深深烙進柳氏的骨血里,兒女的事哪怕再要緊,也越不過父母長輩去,雖然不近人情,但這是為人子應盡的義務。
柳氏跟着白嬌鳳去了,等她忙完已過了午時,三房的幾個孩子早餓得眼睛發花,尤其是白曉兒,撞傷後,除了葯和一點米湯,她就沒吃過別的東西,這幾日下來不見油水,胃裏空落落的泛酸水,甭提多難受了。
「娘。」
柳氏拖着沉重的腿進屋,除了躺在床上養傷的白曉兒,白蕊兒和白馨兒齊刷刷起身。
白蕊兒忙讓柳氏坐下,接過她手中蓋了花布的籃子擱到桌上,體貼地遞來一碗茶,「娘喝水。」
「哎。」柳氏接過大閨女的茶,仰頭一口氣喝完。
小閨女又跑過去抱住她的腿,委屈地說:「娘怎麽現在才回來?馨兒肚子餓得一直咕咕叫了。」
柳氏枯瘦的手摸着女兒稚嫩的臉,笑容略帶苦澀,「娘剛給你爺爺、奶奶燒飯,耽擱了功夫,餓着我們馨兒了。」
「娘昨天才燒了飯,今天不是……」白蕊兒有些驚訝。
「你二伯母她……身上有點不利索。」
白蕊兒透過柳氏的表情,隱約猜到一些,沒作聲。
柳氏惦記着二閨女,嘆了口氣,將這些事拋開,「曉兒,現下覺得怎麽樣,好些了沒?」
儘管白曉兒已經醒了,柳氏還是有些不放心。
「娘,頭不昏了,已經好多了。」白曉兒披衣靠在床上,因受傷後一直睡着,沒出門幹活,瘦黃的小臉蛋養得白了一點。
她掙扎着想起身,被柳氏一把按回去。
「你這孩子傷沒好全,要多躺躺才好,你乖乖的,待會娘喂你吃飯,有你最愛的蒸紅薯。」
「娘,我都這麽大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被柳氏當成小孩子看,作為一個在職場搏殺慣了的白領女郎,白曉兒很不習慣。
柳氏見她臉紅,寵溺地摸了摸她稀疏乾黃的頭髮。
「這孩子,咋還學會跟娘見外了?不管你多大,不都還是娘的親親閨女嗎。」
柳氏話剛說完,白馨兒的小身子突然擠了進來,奶聲奶氣道:「娘,我和大姊也是娘的親親閨女哩。」
「是,馨兒和蕊兒也是娘的親親閨女,你們三個,都是娘的寶貝。」
「那我和大姊也要吃蒸紅薯。」白馨兒仰頭望着柳氏,眨巴着大眼睛,說出心裏的小算盤。
柳氏見小閨女如此可愛,心裏柔得快要化出水來,「娘知道,少了誰的,也少不了咱們馨兒的,還有蕊兒的。」
白馨兒得了娘親的保證,甜甜地笑了。
白蕊兒今年已經十五,見柳氏最後捎帶上自己,覺得有點害羞,臉都紅了。
白曉兒被這一家子溫馨的氣氛感染,忍不住笑起來。
柳氏見幾個閨女如此懂事,心底的抑鬱一下子去了大半,方才在上房受的責罵,似乎也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