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包子娘柳氏】
白家的堂屋內燭火黯淡,周氏穿着簇新的綢緞衣裳坐在上首,目光如炬,從那些破家什上一一掃過。
門口有腳步聲響起,白家三兒媳柳氏端着茶盤,撩開麻布帘子進到屋裏。
柳氏年歲不大,身材瘦削,因常年勞作,看着比尋常莊戶人家的婦人滄桑幾分。她此刻穿了身洗得發白的青色棉布褲褂,髮髻上插着楊木簪,黝黃臉兒一笑便現出細紋。
「您口渴了吧,先……先喝口茶。」
面對通身富貴的周氏,柳氏難免畏怯,她搓着枯瘦的手掌,不大敢抬頭。
周氏卻對柳氏的謙卑很受用,她學着鎮上那些大家夫人的樣兒,捏着帕子端起茶,略沾唇便擱下,「白家三嫂,有件事要拜託你,是關於曉兒的。」
周氏自認是有教養、有身分的人,儘管心裏不屑,開口還是客氣的。
柳氏卻會錯了意,忙道:「親家母,您……您可別跟俺外道,曉兒她是汪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婆婆有事只管使喚,沒啥拜託不拜託的。」
話一出口,周氏的臉陡然變了。
兒媳婦、婆婆?
這柳氏不知是真蠢還是裝憨,居然還真想和自家攀親,也不瞧瞧自個閨女是個什麽德行。
弟弟說得對,有些事還是得早些說清,省得夜長夢多。
「白家三嫂,我今兒個是來退親的。」周氏開門見山。
「啥,退親?」柳氏像被迎頭澆了盆冷水,嚇得手中的茶盤摔在地上,缺了一個角。「親家母,您……您今兒個不是來商議婚事的嗎?好端端地……怎要提退親……」
商議婚事?她也真敢想。周氏輕蔑地看她一眼,冷笑,「白家三嫂,這事是笙兒他二舅決定的,還請你多體諒。」
「笙兒他二舅……」柳氏心一慌,嘴唇跟着哆嗦起來。
周氏嘴一撇,語重心長道:「白家三嫂,不是我汪家嫌貧愛富,你也知笙兒他二舅剛中了舉人,馬上就要做官,可憐他二舅沒兒子,獨獨看重我們笙兒,這不還送笙兒去鎮上進學哩。
「我們笙兒哪,以後少不了像他舅舅一樣走仕途做官,你仔細想想,曉兒除了插秧種菜,餵豬挑肥,還能幹些啥?連話都說不全,要是當了官家的娘子,不是給汪家丟人嗎?我和他爹倒沒啥,只是他二舅頭一個不答應哩。」
周氏還在勸說,柳氏直愣愣地盯着她塗了脂粉的臉,看着那兩片薄唇上下翻動,腦子裏轟一聲,突然什麽都聽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
「二姊、二姊,嗚嗚嗚,你怎麽流了這麽多血,你和馨兒說句話呀,別嚇唬馨兒……」
哭聲異常凄厲,是柳氏十歲的么女白馨兒。
柳氏如夢方醒,慌忙衝出門去。
只見白慘慘的月光下,一個身材瘦弱的小姑娘悄無聲息躺在井邊,額前一個杯口大小的血窟窿,正往外汩汩冒着鮮血。
小姑娘的衣裳被血染紅,身旁的地上有大灘的血跡,眼見是活不成了。
「曉兒!」柳氏看着不省人事的閨女,心像被剪子戳了個大洞,寒風颼颼地往裏頭灌。
她哆嗦着,朝着閨女的方向跑去,可惜只跑了兩步就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娘……」白馨兒搖着姊姊,見娘親也倒下了,一時哭得更大聲。
這時,東面的廂房突然亮起燭光,白老太中氣十足的斥罵從裏邊傳出,「大半夜的嚎什麽喪,爛了心肝的賠錢貨,再哭老天打個雷劈死你!」
大雨嘩啦嘩啦地下着,濺起土裏的泥水,天地很快連成一片。
柳氏頂着雨,身上披了一條破麻袋,挽着袖子在後院的菜地摘菜。
麻袋不能防雨,不過一會兒,柳氏的衣裳就被雨水澆了個透濕,風一吹,涼得鑽心。
因這兩天雨沒消停過,田埂上淤泥積得老厚,人下不去腳,插秧的活計就停下了。
白家的男丁們也和其他人家一樣在家歇着。
人一多,吃飯的嘴又多了幾張,做飯的擔子自然比往日裏更重。
白家院子不大,菜地只有五六分,按說有點吃緊,幸虧柳氏是個莊稼好手,在她的精心侍弄下,白家的菜倒長得喜人,紫色的菜薹,紅艷艷的辣椒,翠綠的韭菜和蒜苗,各色蔬菜應有盡有,一點也不比別家的差。
柳氏手腳麻利,不多時,新鮮的菜蔬就裝滿了籃子。
她探頭瞧了瞧,又掐了把最嫩的韭黃,最後添了兩顆又大又紅的番茄,準備做道番茄炒蛋,這是白曉兒平日裏最愛吃的菜。
想起死裏逃生的二閨女,柳氏慶幸之餘,心中又是一痛,忍不住擦了下眼角。
她成親十幾年沒兒子,統共只有三個閨女,個個都是她的心頭肉。
而曉兒這孩子又最像她,性子溫順不說,手腳還勤快,受了委屈更是從不吭聲,這樣老實的孩子卻去尋死,顯見是被周氏的話逼得受不住了。
她的曉兒,真是隨了她命苦,好端端被人退親,這往後的日子還怎麽過呢?
柳氏苦着臉,胸口就像堵了塊大石頭,上不去,下不來,沉甸甸的,連帶着喘氣都難。
「老三家的,這都多早晚了,磨磨蹭蹭幹啥哩?摘個菜半天不見影,蹲下就不挪屁股,黑心尖的懶婆娘,想教一大家子跟你喝西北風啊。」
對面驀地響起一陣罵,即使隔着雨簾仍傳得老遠。
柳氏抬頭見婆婆抱着手站在屋檐下,一張臉黑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柳氏心一凜,下意識抖了下肩膀,「娘,不是這樣的,我……我這就好了,您別急。」
「呸,飯都快熟了,就等菜下鍋,還不快些。」白老太啐了一口,冷眼瞧着柳氏拎着菜籃從雨里衝過來,從頭到腳淋成個落湯雞。
她嫌惡地撇嘴,目光照例移向柳氏手中的籃子,待看到裏頭兩顆紅彤彤的大番茄,勃然大怒。「老三家的,這是咋回事?」白老太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沒有她的准許,這老三媳婦竟敢擅自作主摘地里的番茄,而且一摘就是兩個,真是長本事了啊。眼裏到底還有沒有自己這個婆婆?
白老太頭一回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而且挑戰者還是自己最看不上眼的三兒媳,氣得肝都在疼。
柳氏迎着婆婆刀子似的目光,心突突直跳,但為了閨女,還是硬着頭皮道:「娘,曉兒她……她不是傷着嗎?我尋思着拿番茄炒個雞蛋,好給孩子補補。」
「我呸,不過一個爛丫頭片子,哪就這麽嬌貴了,也配吃雞蛋?我那雞蛋都是留着賣錢的,誰都不準動。」
白老太咬牙,手指頭都快戳到柳氏眼皮上,柳氏卻像個木頭樁子,縮着肩膀,悶不吭聲。
這時,柳氏的小閨女白馨兒急匆匆跑來,拉住柳氏的手一陣搖晃,「娘,你快去瞧瞧二姊吧,二姊醒來卻傻了,說不認得我,不認得大姊,還問大姊自己叫啥,說她啥都記不起來了……」
「你說啥,你二姊她咋地了?」柳氏瞪大眼睛。
白馨兒哭道:「二姊她……成傻子了。」
「老天爺呀!我的曉兒!」
柳氏大呼一聲,拉着白馨兒就往裏頭跑,菜籃子摔在地上,菜滾了一地,氣得白老太在後邊又跳又罵。
柳氏奔回房,見二閨女果然已經醒了。
和白馨兒說的一樣,床上的白曉兒頭上纏着厚白布條子,身上裹着被子,滿臉茫然,目光獃滯。
一雙黑沉沉的大眼睛偶爾轉動一下,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既陌生又防備,好像不認識自己。
「曉兒,我的兒,你真不記得娘了?」柳氏顫聲問着。
一旁照顧的大姊白蕊兒點了點頭,「娘,曉兒醒來燒就退了,但忘了好些事,除了咱們,還有汪家的事……她也不記得了。」
柳氏的心頓時揪起,一把摟住白曉兒,滾燙的淚珠子順着枯黃的面頰往下掉。
「都怪娘沒用,連累曉兒受委屈,撞壞腦子是大毛病,今後可怎麽得了?是娘不好,娘害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