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馮大夫忍不住停了手下的活計,心下嘆息不已。他雖是自小看着這孩子長大,親手教他學文習武,但到得如今,還是常會被他的過人風姿所惑。他這個半百老者尚且如此,可以預見,若是他日被那些年輕女子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定然會瘋狂痴纏不已。如此,他也對得起那人的重託了吧?
慕容懷德眼見自家先生又望着他怔愣失神,怎會不明白他又想起了什麽。他的眼底迅速閃過一抹複雜與欽佩,一個男人為了一句誓言,為了一個不愛他的女子,放下功名利祿,放下娶妻生子的圓滿,甘心情願隱居在這窮鄉僻壤多年,這要多深重的情感才足以支撐他度過幾千個日夜?那個人又是何其自私……
「先生怎知又是我惹事,先前不過是怕村人起疑,偶爾尋事解悶罷了,怎會日日如此。倒是先生您今早是否喝過湯藥,頭疼可好些了?」慕容懷德一邊扶了先生到院角的石桌邊安坐,一邊笑着問起瑣事。
馮大夫聽得這話卻尷尬的咳了兩聲,遮遮掩掩道:「嗯,我這頭疼是老毛病了,你就別惦記了。」
慕容懷德還要說什麽,不想小葯童清風正擔著兩桶水從院外進來,見得師徒兩人坐在桌邊就嘻嘻笑道:「柱子哥,我聽人說你家小嫂子逃跑了?」
馮大夫一聽這話眼睛也亮了起來,跟着追問道:「董家丫頭逃跑了?是不是你裝傻欺負人家了?」
慕容懷德眼見這一老一小都是滿臉放光等着聽八卦的模樣,心下極是無奈。他伸手在清風的頭上彈了彈,笑罵這被他看作師弟的少年,「平日少同村裡那些三姑六婆閑話,平白被她們帶壞了。那套伏虎拳你可練熟了?若是下次考校,你再輸給乙八,看你臉面往哪擱。」
清風聽得這話好似被人踩了尾巴,那裏還顧得探問八卦,握着拳頭嚷着,「絕對不會,我輸給誰也不會輸給一個丫頭片子,我這就去練拳。」
他說完就一陣風似的跑掉了,水桶晃蕩間灑得院子裏處處都是水花,也惹得那師徒倆好笑不已。
今日天色晴好,細細碎碎的陽光從柳枝新發出的嫩葉間穿過,落在石桌上,斑駁而閃耀,慕容懷德端起茶壺給老爺子倒了茶,這才拿起桌角的幾封信件。
待得拆開第一封才掃了幾眼他就皺了眉頭,略微高聲喚道:「甲一!」
隨着話音落地,那院外的大柳樹上就跳下一個身穿暗綠緊身衣的少年,單膝跪地應道:「少爺請吩咐。」
慕容懷德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了幾下,眉眼間的溫和之色漸退,冷聲吩咐道:「桐城主事潘德背主貪墨,斷一手,逐出去!」
「是。」綠衣少年應下,轉身就躍出了院牆,幾個起落消失在山林里。
馮大夫手中的茶杯晃了晃,雙眼盯着茶水漾起的漣漪,輕輕皺起了眉頭。桐城主事背主雖然可恨,但斷手之後卻是連個鋪面掌柜都不能再勝任,以後怎麽養家餬口?他有心勸解幾句,但瞧見自家學生冷冰冰的臉色之後,又把那些求情之言連同茶水一起咽了下去。
也許那個人真是錯了,若是當初把懷德留在她身邊,雖然要經受生死磨難,但總比變成今天這副冷心冷腸的模樣要好上許多吧。
「懷德,春日晴好,過幾日可要出去走走?這時節,京都外的桃花塢已是滿山桃花,不如……」
「聽說西邊的陳家園子就種了半山的桃樹,再有幾日也該開花了,若是先生喜歡,學生陪您去喝酒賞花如何?」慕容懷德彷佛沒有聽出老爺子話里的隱含之意,一邊閑適的繼續翻看着信件一邊笑着說道。
馮大夫眼裏閃過一抹黯然。冰凍三尺,怎是幾句話就可以融化的?倒是他有些過於着急了,希望將來有一日會有人暖透這孩子的心吧。
沒有聽見先生應和,慕容懷德還以為先生惱了,於是又道:「半月前甲三在蓮城帶回兩壇蓮花白,我放在櫥櫃裏了,先生嘗着若是味道還好,去賞花時就一起帶過去。」
「蓮花白?甲三這小子,虧得我平日待他那般好,有了好酒居然沒有先給我送來。下次記得派他去漠北吹吹風,讓這小子醒醒腦子。」果然,馮大夫聽得有好酒,什麽煩惱都扔到了一旁,直接奔去了廚間。
慕容懷德搖頭失笑,抬頭望望碧藍如洗的晴空,然後慢慢收了信件,起身走出了院門。還是回家看看他的小媳婦兒吧,一想起早晨在山上她那般氣急敗壞的模樣,他就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
曹婆子這養母雖說有千般不好,但給他娶媳這事卻是做得再正確不過了,畢竟日子如此寂寥,多個如此有趣的女子在身邊,他的日子也鮮活多了。
吱嘎一聲,馮家院門再度關起,翩翩貴公子又變回了曹家的傻兒子,一路笑着打鳥揪樹枝,彷佛永遠長不大的孩童一般,沒有憂愁沒有傷痛……
董蓉哪裏知道她眼裏的傻丈夫在人前人後完全就是兩副面孔,原本她還打算好好琢磨一下發財大計,誰知嫁去村西陳家的曹家大姊曹香禾早晨睡完懶覺起來,聽說娘家弟媳婦惹了笑話,立刻帶着丈夫和孩子一陣風似的跑了回來。
這會兒她坐在飯桌旁,一邊忙着給自家兩個孩子盛粥卷煎餅,一邊數落着站在門旁的董蓉。「不管你以前是誰家的姑娘,如今你都是曹家媳婦兒了,一大早你不起來做飯伺候公婆丈夫,居然還敢惹事害得全村人跑來看笑話!到底是自小沒有親娘教導的,就是沒規矩。」
董蓉原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打算忍耐過去就算了,結果聽得曹香禾話里話外累及父母卻有些惱了。
不管前世的爹娘還是這一世的娘親都是早早去世的,她沒有機會好好孝敬他們也就罷了,再怎麽樣也不能任憑人家指着鼻子罵啊。
曹香禾看出董蓉臉色不好,順手抓了根大蔥在醬碗裏蘸了蘸,一邊大口咬着一邊繼續數落道:「怎麽,你還不服氣?我家爹娘都是好脾氣,柱子又不懂事,你可別以為我家人都好欺負!看來以後我要常回來教教你當兒媳婦的規矩。」
董蓉掃了一眼乾凈得如同被鬼子掃蕩過的飯桌,挑起眉頭反駁道:「大姊要教我規矩,我自然是歡喜的,不過,以後還是請大姊一家吃過飯再過來吧。咱家因為娶我回來花費不少銀錢,這幾日手頭正緊呢,糧缸也空了大半,若是因為大姊一家佔了家中口糧而讓爹娘挨餓,那可是大姊不孝了。」
「你!你……」曹香禾原本就是打着教訓弟媳的名義回娘家蹭幾頓飯吃,沒想到董蓉三兩句就戳破了她的心思。她羞惱的漲紅了臉,轉身對着一旁的曹婆子嚷道:「娘,你看看她,才進門兩日居然就敢罵起大姑姊了。你今日若不教訓她,以後說不得都要上房揭瓦了。」
曹婆子多年吝嗇成性,見得剛剛做好的午飯被女兒一家吃個精光,自然也是心疼,但是相比於剛進門的兒媳,她再心疼也要幫着女兒說話。
可惜,還沒等她開口幫腔,院子裏已是有人搶先道:「教訓人家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什麽模樣,誰家出嫁的女兒還常往娘家鑽啊,有這閑工夫不如進城去做點零工,自己賺口吃食總比四處打秋風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