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村(二)(1)
張三興下葬后的第三天,王鄉長和王支書、李主任一桿人又來到荒地村,動員村民們到小學校里開會選組長。俗話說,是男強似女,是官強似民。這幾年的情形更使大家看清楚了,再小的芝麻官也比百姓大。所以,甭看荒地村是個窮村,也有幾個人想干組長。幹部們原以為沒人出來爭着干,一看這陣勢,不由得心中暗喜。就讓想干組長的幾個人在會上說說自己的施政綱領,說完了就投票,投了票,也不公佈,就下山了。現在農村的村民委員會主任(有些人習慣上還叫村長)是依法由村民直接選出來的,組長這一級還沒有法律要求必須由村民們選。一般的做法都是在徵求意見后,由村委任命。徵求意見的做法也有許多種,找幾個人了解了解情況也行,投投票也行。這得看具體情況,有的村想干組長的人不多,爭得不厲害,咋辦都行。有的村根本沒人想干組長,有個人伸頭,只要摸着腦袋熱熱的就行。遇見爭着乾的,那就更好了。爭得人越多,領導越高興,拖的時間越長,對領導越有利。像荒地村這種情況,要是三興死在收了統籌提留以後,新組長十有**要拖到下一次收統籌提留的時候才能誕生,可這一次因為急着收統籌提留,幹部們下山的第三天,村裏的小喇叭里就傳出村長的聲音,村長哇啦哇啦說了半天,荒地村的村民只記住了一句,這就是:荒地村的組長讓馬占山當了。馬占山當組長大多數村民沒有想到。那天競選組長時,別人嘟嘟嘟說了半天,馬占山好像只說了兩句話,兩句什麼話,也很少有人能回憶出來。馬占山給人的印象是當上五八,當不上四十,不像別人擺出一副非當上不可的架勢。現在馬占山當上了,大家覺得出乎意料,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馬占山今年五十齣頭,前些年當過大村裏的文書,和支書、村長一起弄了多年事,支書、村長肯定向著他。再說這人畢竟見過世面,叫他當組長,也算是當之無愧。有贊成的就有反對的。也有人說,馬占山這人吃得太惡,當年就是因為貪吃了上級撥給村裏的扶貧款叫免下來的,別看他這幾年見人笑呵呵,那些年他當文書時,架子大着哩。不管在下面說什麼,既然上級已經定下讓人家干組長,人場誰也不肯再說啥。村長在小喇叭里哇啦哇啦一說,就等於下發了紅頭文件,誰有意見也白搭。馬占山上任后,就開會公佈賬目,賬目一公佈,小青年們就日八輩祖奶奶罵起來。原來三興干組長這幾年,以組裏的名義貸款貸了十好幾萬,一部分錢交了鄉統籌、村提留,一部分錢就不知道弄哪裏了,一算賬,全村不論男女老少,一人頭上都攤上七八百元貸款。大家罵過了,馬占山說:“這事也不能全怨三興,現在這政策過了年就叫交統籌,地里的收成下不來,大家都拿不出錢,不貸款有球法?到了秋天,大家又都說沒錢,統籌只交后一半,前一半就一直欠着。拿球錢還基金會?一年一年拖下來,這十幾萬貸款也不算多。有的村才多哩。至於那說不清楚地方的錢,反正三興死球了,也不能把三興從墳堆里叫出來問問。”馬占山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無話。馬占山接著說:“大家都知道三興是為開啥會叫野豬咬死的。今年的統籌又開始要了,不交,‘夜襲隊’就到家抄。那些二百五可是見啥拿啥。你們說這事咋辦?當初三興跟劉發林訂的合同是十年以後才交承包款,劉發林眼下也不會給咱錢。咱組沒有一分錢收入。咱除了貸款還是貸款,反正鄉里給基金會說好了,這個時候貸了款交統籌,返回百分之十獎給幹部,這百分之十我不要,回來還分給大家。我不佔大家一分錢便宜,只拿一個月三十塊錢的補助。”馬占山話一落音,李鐵山就站起來說:“十年以後交承包款太便宜了,他劉發林有了收入就該交承包款。”馬占山剛才的話頭已把大家的心思引到了這事上。李鐵山一開頭,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一致擁護李鐵山的提議,認為劉發林現在就得給村裡交錢。劉發林是個外鄉人,六年前承包了荒地組的一面荒坡和一條荒溝。劉發林種糧、種果前年就見了利。這人平常和三興走得最近,對村裏的其他人都不大往眼裏放。三興死了以後,大家以為劉發林會出點血,誰知道劉發林來三興家轉了一圈,撇下五十元錢就上山忙着嫁接雪棗樹了。人們說,你看看如今這人多短見,三興活着時,劉發林見三興比見他爹還親,吃個螞蚱少不了三興一隻腿,三興他媽老了(去世)的時候,劉發林還上了二百元錢呢。你看看,三興一死,劉發林立馬就變了臉。這會兒,人們把劉發林的這些事都想起來了。有人替劉發林算了一筆賬,說劉發林一年至少掙十幾萬。還有人說,十幾萬太少,少說也有三十萬,劉發林猴精猴精,掙多說少,從喉嚨眼到屁股眼都是白話。越算越罵越覺得劉發林不算人。有人就說,娘那腳,山上恁多野豬,咋不把劉發林吃了呢!野豬吃了劉發林,咱就把狗日承包的園子收回來。娘那腳!說這話的人是馬老六,以前村裏的貧農代表。燈向燈,火向火,也有人替劉發林說話。說光算人家劉發林掙多少錢,不看人家投錢?出了多少力?人家四川人就是能吃苦,不像你們大錢掙不來,小錢看不上,想掙錢還不肯吃苦,見人家掙幾個錢就眼紅,就想再來次土改。說這話的是東頭的劉振聲老頭,這老頭原在鄉中教學,去年退休回來,在村裏的小學校里教一、二年級,平常對村裏的事務很熱心。村裡人表面上對劉老師很尊敬,背地裏也有不少人說劉老師是書獃子。笑話他有福不會享,天生好吃粉筆灰。因為劉老頭教書不掙錢。上學期村小學校的王老師調走以後,劉老師不忍心看孩子們“放羊”,主動出來干這出力不掙錢的差事。劉老師一兒一女,兒子在鄉中教書,女兒在縣裏教書,都已結婚成家,兒子女兒都巴望他老兩口下去住,劉老師說新老師一調上來就下去,可新老師總是上不來。大家心裏知道劉老師說這話是主持公道,但嘴上卻不願承認。二禿說,劉老師,誰不知道你和馬老六有私仇,多少年都是對頭,馬老六說的意見,你肯定反對。再說你全家都吃皇糧,只有三娘(劉老師老伴)一個農村戶口。你當然不在乎那幾畝園子。可我們在乎。劉老師,天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天還得給學生娃們上課哩。人們都說二禿說的在理,劉老師氣憤不過,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