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的字,還是像以往那般簡潔秀挺,沒有一絲多餘。
他看過一卷,伸手再拿一卷,攤開來,看見上頭她的加往,交代道:「巴蜀近年氣候較穩定,今年多和那兒買些糧,把原有的數量加倍,屯着也好。」
「已經加了,這批,是后加的。」
他一愣,抬眼,只見她將加熱的茶壺,提了過來,跪在他身邊,替他倒了一杯熱茶。
茶香撲鼻,白煙冉冉。
她白哲的容顏近在咫尺,近到他能嗅聞到她發上那淡淡的馨香。
「近來情勢不穩,怕又有戰事。」她將茶水倒了七分滿,再把壺擱置一旁,然後抬起他方才看完,隨手放在桌案上的書簡,仔細捲起。
「你如何得知?」鐵子正瞧着她優雅的動作,好奇開口詢問。
「燕地愷甲又漲,丹砂、金石,市價亦升,胡馬也有人大舉引進,許是有人在暗中收購,往年屯兵買馬收糧,皆為戰事。戰事若起,糧價必會飛升,穀雨剛過,秧苗己栽,若等爺回來決定,怕己被人訂走,所以我才自主請人加購,和當地農戶事先買下今秋糧作。」
她將書簡卷好,抬首見他凝神望着她,心頭不由得再一跳,但這回,她沒有閃避他的目光。
「爺,覺得荼蘼多事?」
這個問題,有點多餘。
這些年來,在內務上,他不曾插手過她決定的事。
多年相處,他原以為,她已經不畏懼他。
敬他,但不畏他。
還是,她依然會感到害怕?
「不。」鐵子正看着眼前的女子,柔聲道:「你做的很好。」
心頭,莫名怦然。
她垂眸,將捲起的書簡以繩綁好。
眼前的女子,沒有表情,垂下的眼眸,也讓他看不見她眼底的情緒。
她為他的稱讚,感到高興嗎?抑或,只是為此鬆了口氣?
這些年,他雖然放權讓她主事,但也只管內務。他沒想到,她光是在城裏,從市集買賣交易之間,就能從中,掌握周遭情勢。
或許,對她來說,當鐵家的內務總管,是大才小用了,畢竟,她是齊商之女,雖是巫兒,從小也習商務。
輕輕的,他握住她垂落身前的烏黑長發。
握着書簡的小手,微微一僵,緊握。
不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緊張,但他依然,握着那縷仍帶着她身上餘溫的黑髮,輕輕以指腹摩挲。
「爺,夜深了,您該回房歇息了。」
他抬眼,將視線,緩緩從指間柔順的發,往上移到她的臉。
她依然垂着眼,可淡淡的暈紅,上了她的頰面。
所以,她還是會在乎的。
是惱極,還是羞極?喜悅,抑或厭惡?
又或是,不得不忍?
這數年,他總無法自制的臆測着,眼前女子的心思。
他拉近她的長發,湊至鼻間,悄聲問。
「你這是趕我?」
纖纖的小手,收得更緊,將竹簡壓出了細微的聲響。
「荼蘼不敢。」
又一個不敢,好一個不敢。
他閉上眼,唇角難掩苦笑。
然後,鬆了手。
烏黑柔亮的髮絲,從他指間滑落。
他起身,沒喝她特別為他加熱的茶水,也沒去注意,她是否因為他的放手,而感到放鬆,只開口交代。
「晚了,別再弄這些帳務。」
他轉過身,邁步離開,臨到門邊,又停了下來,回身看着那跪坐在桌案旁的女子。
她依然維持着那拘謹有禮的姿勢,兩手也依舊緊握着那捲書簡,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爺,還有事?」
他注視着她,幾乎想命令她抬起頭來,不要那麼循規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麼……像個下人。
他幾乎就要開口,但最後,卻仍忍了下來。
「早點睡。」
他說,然後轉身離開。
荼蘼微訝抬首,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頭浮現難以言明的情緒。
這男人,忘了他提來的燈,也沒有回答,他深夜過來,究竟是為了何事;這些書簡,不急着在夜裏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會誤事,才讓她接手內務。
所以,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倏忽間,眼角,驀然有了動靜。
她朝那兒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時間,荼蘼小小的吃了一驚。
方才被他這麼一攪,她竟忘了,這個異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從頭到尾,沒有注意到這女子,看起來也不是故意鬧她,也就是說,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撐起了自己,有些慌張的打量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當她視線和自己對上,荼蘼看見她臉色微微發白。
兩人相看無言,黑夜裏,一室寂靜。
在那寂靜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沒有影子。
燭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邊的地板上,沒有任何應該存在的陰影。
就在這時,那女子有些遲疑的,開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點睡迷糊了請問,這是哪裏?」
荼蘼將手中的書簡,堆放回原處,思索着是否該理會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孤魂。
很小的時侯,她曾聽族裏長老說過祖靈之事,她是巫兒,早有會遇見祖靈的準備,但打小卻不曾見過,直到現在。
這女子,衣着奇特,怎麼看,也不像是齊人打扮,更甭論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着她。
眼前的女子,臉上帶着微微的迷惑與困窘,和些許的慌。
不知怎地,她讓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被迫離鄉背井的自己。
所以,荼蘼開了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這裏是楚地的郢都。」
「楚?」她一臉的呆。
「楚,位於淮水以南。」
荼蘼開口提醒她,但那女子依然滿臉的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這女子看起來如此迷惘,她忍不住開口說:「算了,這也不是非常的重要。」
「怎麼可能不重要。」女子瞪着她,臉色蒼白的咕哦着:「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荼蘼凝視着她,問:「你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女子一愣,有那麼一瞬,她以為這女的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後才聽到她張嘴道。
「渺渺。」她揉着疲倦的睡臉,嘆了口氣,重複着:「我叫華渺渺。」
這一切真是詭異得緊。
報上自己的名字時,有那麼一瞬,渺渺以為自己睡昏了頭,還在做夢,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實。
形制古老的燈架,原木厚實的桌案,結實平滑的木頭地板,粗大的樑柱,雕工細緻的窗欞,沿牆堆放的捆捆竹簡,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像真的。
甚至連眼前那個女人,都真的不能再真。
她是夢遊了嗎?
或許她不小心誤闖了人家拍戲的場景?
她困惑的再次看向四周,卻找不到其他應該存在的攝影機,片場裏,不是應該有很多線路,很多燈光,很多架子,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嗎?
因為什麼雜事都接,她也曾經實際到過電影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