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刀荼靡.後來怎麼了?」他沒有明說,但她曉得,他問的後來,是鐵子正死後。
「瞎了……」渺渺偎在他懷裏,輕握着他擱在她腰上的大手,啞聲說:「她瞎了……哭瞎了」
瞎了?
他喉緊,聲啞,再問:「不是,已答應許諾,再不哭了?」
「她只哭了那一次,但一次,就夠了……」
就哭瞎了。
他閉上眼,身微震。
「奇雲?」擔心的,她在他懷裏轉身,卻只見,他繃著臉,額上青筋皆冒,像是在忍着什麼痛。
「你還好嗎?」她撫着他的心口,摸着他胡碴滲冒的臉龐。
他張開眼,黑瞳幽幽,隱隱有痛。
「怎麼回事?」她再問。
他沒有回答,只瞧着她,啞聲又問:「瞎了眼,荼靡,難道不恨?」
「恨誰?」
「鐵子正。」
沙啞的聲,回蕩在早晨寂靜冰涼的空氣中。
凝望着眼前的男人,渺渺心頭一動。
他,為什麼問?只是好奇嗎?可只是單純的好奇?
不由自主的,小手輕輕撫過他微擰的眉心,畫過他繃緊的眼角。
她張嘴,輕言。
「不恨。」
黑瞳收縮,他抓握住她描繪他輪廓的小手,嘶啞開口:「為什麼?」
渺渺瞧着他,只覺心悄悄疼,忽然間,將他的情緒,看得更加清楚,她屏息,道:「她一生,到死,就只為那男人而活,寧為寡,不再嫁,又怎麼……會恨?」
「刀荼靡,深愛着,鐵子正。」她凝望着這個男人,悄悄說,替當年那個女人,開口:「很深很深……」
他無言,被深深撼動。
只能伸手,將她緩緩擁入懷中,緊擁。
她聽着他的心跳,閉上了眼。
男人,沒再多問;女人,沒再開口。
晨光悄悄,再上牆頭,越過了門,穿過了窗,爬上了床,在兩人身上,灑下金黃的光。
前世今生,太過虛妄。
可她是真實的,華渺渺很真,而且相信前世今生。
他知道她信,已經相信,連他都想信了。
他想要成為鐵子正,日思夜想,極度渴望。
他心知肚明,鐵子正對渺渺有多大影響,或許因為如此,才有了那個夢。
坐在辦公室中,孔奇雲伸手巴着口鼻,撐着臉,雙眼盯着電子信箱裏那封「調查報告」的信件,久久無法移動滑鼠,將其點開。
那一天晚上,他不該說那句話的,太快了。
但話就這樣溜出了口,如此自然、流暢,該死的正確,可她曾經因為一個吻,就匆匆逃走。
當她昏沉開口詢問,他迅速將話收回,幾乎飆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沒追問,他還有時間,慢慢來,按部就班,別讓她因此驚慌失措,做出連夜搬家的傻事。
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會對一個女人,這般在乎,如此忐忑。
他的得失心,從來不曾這麼重。
眼前螢幕里的那封信,像根刺,極扎眼。
如果他是鐵子正,一切就很合理了,那個夢不是夢,或許是他的記憶,死後的記憶。
深深吸了口氣,他眯眼瞪着那封信,眉頭緊蹙。
他可能是鐵子正,但也有可能,不是那個人。
若他不是,若那只是他太過渴望……若鐵子正另有其人……
有那麼一瞬,他不想打開這封信,不想繼續追查下去,現在這樣,已經很好,渺渺和他在一起,她終會愛上他。
他可以告訴她,那塊地一直空着,不曾有過任何建築;他可以說服她,那間咖啡店也只是夢,是她太累才有的幻覺;他可以轉移她的往意力,讓她專註在他身上,不再去想過往前塵,不再去強求,什麼答案。
他可以讓她,只看今生未來,不再往後回首。
鐵子正,已經死了;孔奇雲,還活着。
可是,有個人把那盒香賣她,故意的。
他知道是故意的,那個人要讓她記得,記得那段情,想起那份愛。
那麼深的情,如此真的愛,誰不貪戀?
連他也想。
如果這一切,只是那個姓仇的,所設下的局,佈下的陣,要她想起,讓她自行記得,然後費盡心思,自行找去,比他突然冒出來,和渺渺說,他是她前世的情人,當然更加可信。
該死的,他在胡思亂想。
他知道,卻無法不去想,或許他可以偷偷的查,自己去見姓仇的,不讓她知道。
她一生,到死,就只為那男人而活,寧為寡,不再嫁,又怎麼會恨?
她的話,悄悄,溜過。
他深深再吸一口氣,卻壓不住心痛。
刀荼靡,深愛着,鐵子正。
她說。
很深很深……
心,悄悄瑟縮,疼痛。
為那段未了的情,為那份未盡的愛,為那個哭瞎了眼,一生哀傷、一世寂寞的女人。
很深很深……
那個男人,站在窗邊,看着遠方。
渺渺提着一整壺的咖啡走進來時,他就已經站在那裏了,雙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裏,一臉陰鬱,不知道在想什麼。
瞧他那樣,應該不是公事上又出了問題,不然他不會傻站在那裏浪費時間,而是會坐在桌前,召喚他公司那些精英人才,解決問題。
今早起床后,他就變得怪怪的。
她猜,他開始相信,所謂的前世今生了,否則不會問她,那些問題。
渺渺將咖啡壺,放到他桌上,走到他身邊,輕觸他的手臂。
「你還好嗎?」
「嗯。」
他應了一聲,卻仍看着前方外頭。
城市,在兩人眼前,展開。
夏日藍天,已被烏雲淹沒。
豆大的雨滴,從灰重的雲層里,急急直落,隨風走。
「颱風,快來了。」她說。
「嗯。」
這間辦公室,比附近的大樓高了一些,可以看得比較遠。
她陪他站着,看夏雨飛,看風滿樓。
「渺渺。」
「嗯?」
她轉頭瞧去,身旁的男人,依然瞧着前方,兩手仍插在褲口袋裏。
他沒有立刻說,有什麼事,但下顎微微緊繃。
她將視線拉回窗外,耐心等着,靜靜候。
雨水,很快的,浸濕了大地,將高樓、馬路,將整個城市,都濕透。
幾間辦公大樓,在灰濛濛的雨中,亮起了燈。
然後,她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若我不是鐵子正,你會愛我嗎?」
這個問題,缺乏他膨脹的自信,隱隱有不安蠢動。
疼惜,上心頭。
她轉身面對他,看着他的側臉,柔聲道:「你本來就不是鐵子正,你是孔奇雲。」
男人心一緊,微痛,大手在口袋中緊握,卻聽她的話,輕飄飄的,繼續上涌。
「鐵子正是大笨蛋,只會一忍再忍,強裝斯文。孔奇雲是膽小鬼,愛華渺渺卻不敢承認。而華渺渺…」
她歪着頭,瞧着他,柔聲道:「華渺渺滿腦子,只想當某人的嗜好……」
心跳,驀然一停。
他回首,只見她,眼朦朧,唇微揚,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胸口,輕聲說:「就不知道,那個人,願不願意收,想不想要?」
原來,她有聽到。
都有聽到。
喉緊,心暖,眼澀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