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只需要幾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覺的,她摩擦着自己的手臂,啞聲強調道:「還有,我手邊的客戶不只你一個,我還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隨傳隨到。」
這,幾乎算是答應了。
他不給她反悔的機會,只朝她點頭應允,「你收拾東西,我去開車。」
霓虹招牌,在夜裏閃爍。暗巷裏,那男人已消失無影蹤,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遺憾那雜碎已經離開。
在那小小的、混亂的房間裏,他看得到她不自覺的顫抖,她很害怕剛剛那個雜碎,他應該當場宰了他,可他不想嚇到她。
她的輕顫,讓他幾乎想將她擁入懷裏,替她止住顫抖。
他奇怪自己為什麼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個陰影里,如鬼魅般,躍到老舊的公寓之上,在無月的夜裏,乘着陰冷的風,於城市的高樓與高樓之間,快速潛行。他對她說謊。他並沒有開車來,他的車還在地下停車場裏。
剛剛稍早,他還躺在床上,傾聽她的聲音,試圖藉此入眠。
他差一點就睡著了,甚至彷佛夢見自己泡在溫暖的泉水裏,他可以聽到水聲,感覺到映在眼帘上的水光鄰鄰。
然後,他被驚醒,他聽到她憤怒的聲音,聽到她和那個人的爭吵,聽到她被毆打的聲音,聽到她的痛叫,和無法隱藏的恐懼。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穿過客廳,打開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門,想也沒想就躍入夜空,穿越了整個城市,朝她飛奔。
不知道為什麼,她聲音里的痛苦讓他很不舒服,那感覺,幾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覺到痛了。
但在聽到她被打時,他卻覺得痛。
當他循聲找到她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讓他幾乎要伸出利爪,劃破抓住她長發的傢伙的喉嚨。人類不值得他動手,他已許久未曾殺人了。但看到她受傷,讓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沒有人可以傷害屬於他的東西!他想宰了那雜碎,卻在最後一秒,忍住了那個衝動。
他猜她不會想被鮮血噴了一身,那是劃破那傢伙的喉嚨時,勢必會發生的情形,砍斷那隻手也一樣會讓血噴得到處都是,而那百分之百會驚嚇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嚇到她,為了某種他也無法明辨的原因。
當他聽到自己開口邀她一起住時,其實自己也很震驚,他不喜歡人類,但他一點也不討厭這個主意,甚至還很…期待?
如夜梟般,他輕輕落在自家露台上,穿門過廳,然後抓起車鑰匙,坐電梯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幾乎是有些熱切的,飆車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狹小的房間樓下。
他把車停下時,她剛好下樓。
她只帶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腿那麼高。
他猜她也沒多少東西好帶,雖然剛剛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夠讓他看見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劃破,其它物品也沒好到哪裏。看見他,她在門口停了一停,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在那一秒,他懷疑如果他不是已經在這裏,她會逕自離去。他打開後車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進了車廂里,然後自行開門上了車,坐在他旁邊。
他踩下油門,滑順的將車開出了小巷。
她一路無語,他也沒開口多說。
夜半時分,城市裏車少人稀,他幾乎一路暢行無阻。
他將車開回地下停車場,她自己從車廂里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進電梯。
他按下樓層的按鈕,看着燈號跑動。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佛只要稍微彎一下,就會當場斷裂,潰散成沙。
門開時,他帶頭走出去,掏出鑰匙開門,進門入廳。
她在門口又停了一下,然後才走進來。
有那麼一瞬間,站在玄關里的她,臉上又出現脆弱的神情,彷佛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你可以住客房。」他開口提醒。他的聲音?讓她從茫然中驚醒。慢慢的,她彎腰脫下鞋,然後拖着行李,走到那從未有人使用過的房間。那間房,除了基本傢具之外,什麼也沒有,顯得有些清冷。但這房裏有屬於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開,幾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着少數沒有被撕毀扯壞的衣物。掛上最後一件衣服時,她才想起,她還沒有和他道謝。
深吸了口氣,她走出房間,看見他站在吧枱的另一邊。
吧枱上有兩個杯子,一杯已滿,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枱前的高腳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時,她拿了起來,一口喝掉那辛辣的液體。
那酒,宛如地獄之火,燒灼着她的喉嚨,她嗆咳着,然後笑了起來。
「怎麼?」他挑眉,看着她。
她抹去眼角的淚,輕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來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長好看的。」
「的確不是。」他嘴角揚起一抹諷笑。她笑着,看着他笑,淚水卻突然滾落。「抱歉,酒太辣了……」她笑說著可笑的借口,淚水繼續的落。她臉上被打的地方腫了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起來特別清楚。淚水,在那紅腫的臉上蜿蜓而下,留下殘跡。
心,莫名再次抽緊。
未細想,他已抬手輕撫她的臉。
冰冷的手指,滑過她熱燙髮腫的臉,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那無端的憐惜,教她屏息,僵硬。
「腫起來了。」他擰眉,像看到礙眼的東西。
她該退開,但她不想。
自母親死去,久未有人這般溫柔的觸碰她,雖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沒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願意想像,願意假裝,幻想此時此刻,經過多年等待,終於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揮舞着寶劍,穿過暴力的黑夜,只為拯救她而來。
她閉上眼,咽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卻依然為他的撫摸而輕顫。
佟秋然,別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貨真價實的小老百姓,擁有一個酒鬼兼賭鬼的父親,和一個寧願承受毆打直到死去,也不願鼓起勇氣,離婚追求自己生活的母親。國中時,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說服她活下去。
自殺未遂后,她就決定要堅強起來,離開那個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嚇威脅之中,活在無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沒有辦法說服母親離開,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睜開眼,她強迫自己後退,離開他的手能觸及的範圍,拿走他身前的冰桶,從中倒出冰塊,放在一條幹凈的毛巾中,包起來敷在腫起來的臉上。
他收回手,像是沒有注意她的退縮,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輕啜了一口。
「有那樣一個雜碎在糾纏你,你為什麼不收那十億?」他看着她冰鎮臉上的紅腫,好奇的問,「你可以用那筆錢打發他。」
這句話,證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雲與泥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