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香鈴走到院子的石凳旁邊,仔細擦了擦,才請周蘭茵過去坐。
周蘭茵坐下後,她帶來的人擠滿了原本就不大的院子,她便命除了香鈴和李嬤嬤以外的人都出去。
碧雲如臨大敵,將若澄擋在身後,問道:「不知蘭夫人來此處有何貴幹?」
周蘭茵不緊不慢地將裙子拉平整,「你們為何去留園?見到王爺都說了什麽?」
若澄在碧雲身後說道:「我什麽都沒說。」
周蘭茵的手肘搭在石桌上,看着院子的一棵歪脖子老樹,「我自認待你不算好,但也不曾苛待過。當初讓你選住處,是你自己選了這裏,例銀也是你自己定的,沒錯吧?王府如今不比從前,上下都縮衣節食。因此就算你到王爺面前去說,我也站得住理。」
碧雲見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心裏就來氣。
當初選院子的時候,北院是主母的住處不能選,西院被她佔了,姑娘只能選東院,可姑娘沒說選東院這個角落旮旯;例銀是給了不少,可所有開支都要她們自理,有一回鹽沒了,她想先去廚房借一點,廚娘卻都不願意,若不是周蘭茵吩咐,廚娘有這個膽子?
「蘭夫人放心,我不會跟王爺說什麽的。」若澄小聲道。她本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宸妃養育了她,晉王府讓她有容身之處,她心中感激都來不及,更不會去計較什麽。
周蘭茵知道若澄的性子,諒她也不敢在王爺面前亂說,這次就是特意過來敲打一番的。現在王爺回來,該做的表面工夫還是得做。
「馬上要過年了,你們主僕三個若有要採買的東西,一會兒拿紙筆記了送到西院。另外我看這院子有些冷清,明日派幾個婆子來打掃,順便再搬幾盆海棠裝點一下,也喜慶些。我還叫了綉娘來府上,再給你做一身新衣裳。」
若澄擺手道:「我的衣服夠穿,不用了。」
周蘭茵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你去平國公府上做客,難道還要穿着去年的舊襖裙嗎?傳揚出去,旁人會笑話晉王府的。」
若澄瞪大眼睛,沒明白周蘭茵話里的意思——她為什麽要去平國公府?
周蘭茵也不欲久留,扶着香鈴起身道:「平國公夫人送了帖子來,邀你我去府上做客。到時我來接你。」
說完,也不等若澄再說什麽,輕飄飄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李嬤嬤跟在周蘭茵身邊說:「夫人何必真的帶她去?到時候藉口她生病不能去,不就行了?」
周蘭茵嘆了口氣,「你以為我願意帶着她?平國公夫人跟宸太妃有私交,從前在宮裏見過那丫頭幾次。這次特意叫她,大概也是衝著宸太妃的面子。若說她病了,到時候那邊追問起來,我要怎麽回答?再說這請帖是李懷恩給我的,那廝猴精得很,也不曉得是否拆開看過了。若他到王爺面前說了什麽,我也沒法交代。」
香鈴嘀咕道:「若是能想法子把她弄走就好了,她身邊那兩個宮女,可厲害着呢。」
李嬤嬤畢竟年歲大,說話能鎮得住場面,香鈴可就不同了,每回撞見碧雲,想仗着周蘭茵的勢逞一下威風,卻反倒被對方壓一頭。
當過宸太妃身邊的宮女有什麽了不起?她們的舊主子早就被拉去殉葬了。
周蘭茵看了她一眼,「香鈴,你可別存什麽心思。她到底是宸太妃身邊的人,弄得難看了,別人會說我們刻薄。再等兩三年為她說門親事,置辦一份嫁妝,也就能名正言順地送走了。」
香鈴低聲應是,她就是個微不足道的丫鬟,哪裏敢真做什麽事。
周蘭茵又對李嬤嬤說:「一會兒,你派個人到沈家傳信,告訴沈如錦去平國公府的日子,叫她好生準備。」
李嬤嬤有些不樂意,「夫人,咱們可是去了好幾次琉璃廠才能跟平國公夫人搭上線,現在卻要便宜了那小蹄子。」
「應該說是我利用了她的本事,才能結交到平國公夫人。說起來沈家的確是家學深厚,那沈如錦不過十四歲,居然能鑒定書畫的真假。若不是沈家無人在朝為官,她父親又是個清高自傲之人,以她的才氣,也不會需要我來牽線搭橋,就盼着她到時候別忘了我這拋磚引玉之人。」周蘭茵悵然地說。
李嬤嬤譏笑道:「夫人莫不是忘了,剛剛那位也是沈家的姑娘呢,只怕到現在都識不得幾個大字。到時去了平國公府,說不定還會出醜。」
周蘭茵瞋了她一眼,怪她多話,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揚起來。
朱翊深身上沒有實職,不必早起去朝會。他坐馬車穿過京城,外面那些帶着東南西北口音的叫賣聲,遠遠近近地鑽進耳朵里,令他十分親切。他前世做了皇帝之後,每回微服出宮,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市井之中,感受百業興旺、黎民富庶。
皇位是他從朱正熙手裏搶過來的,他背了無數的罵名,殺了無數的人,仍堵不住悠悠眾口。但作為皇帝,他兢兢業業、宵衣旰食,未曾有一刻鬆懈,他無愧於祖宗基業。自古成王敗寇,他不覺得贏了朱正熙有錯。每個人在他所處的位置,都有無法退後的底線。
所以最後他敗,也不怨任何人。
到了大明門,他從馬車上下來,沿着千步廊往前走去。這一帶是六部公署的辦事地點,五部和宗人府、鴻臚寺、欽天監、太醫院在右;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並列在左。這些地方他如數家珍,而在其間往來奔走的官吏有些以後更成為了他的臣子。
天子五門三朝、紫禁城的巍峨氣勢,乃至一磚一瓦,他又以下位者的身分重溫了一遍。
走到乾清門時,朱翊深停下來,讓守門的侍衛檢查。
他看到九龍壁那邊站着兩個錦衣衛,看衣服是北鎮撫司的人,正在同侍衛交談。其中一個身量很高,看着有些眼熟。
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人側頭看過來,五官英俊出眾,面容整肅。
朱翊深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年輕時的蕭佑——日後的錦衣衛指揮使。
蕭佑乃是平民出身,後來成為了永明帝的親信,朱翊深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永明二年宮變的那日,他以一己之力阻擋蜂擁進殿內的兵衛,血戰至死。
死前,還折了朱翊深辛苦培養多年的幾名死士。他大怒不已,下令誅蕭佑滿門,卻發現他孑然一身,家中沒有長物,心底反倒生了幾分欽佩。
前世的生死對手,此刻相見卻如同陌生人一般。現在的蕭佑,大概就是個總旗之類的小官,微不足道。
侍衛檢查之後方才放行,朱翊深舉步往乾清宮走去,沒再看那個人。
而蕭佑和郭茂正在辦差,盤問完侍衛之後,繼續沿着城牆尋找線索。
郭茂問蕭佑,「剛剛在乾清門那裏,你看見誰了?心不在焉的。」
「是晉王。」蕭佑淡淡地說。剛才隔着不算遠的距離,他彷佛看見對方眼中的雷霆之勢,全然忘了那是個尚未及冠的男子。
郭茂嘆了口氣,「唉,他回來又能如何?只怕早晚被皇上派去就藩。皇上登基以後,藩王身邊大都跟着宮裏派去的太監,一有異動格殺勿論。晉王大勢已去,變不出花樣。先帝也不知怎麽想的,明明最喜歡晉王,卻把皇位給了……」
蕭佑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後背,「你是不是喝酒了?滿嘴胡話。」
恰好迎面走來一隊巡邏的親衛,郭茂馬上閉了嘴,和蕭佑一起讓到道旁。
等那隊親衛過去以後,郭茂拍了拍胸口,「好險啊。我早就跟我爹說,干麽花銀子把我從京衛所調到錦衣衛,這飯碗是誰都能端的嗎?以前我覺得錦衣衛好威風,哪裏知道第一份差事居然是幫昭妃娘娘找貓……」
郭茂喋喋不休,蕭佑沒有說話。
他們不過是這紫禁城裏最微不足道的人,聽上官的命令行事罷了。
乾清宮的明間內,端和帝從寶座上起身,在花梨木須彌座地平上踱了兩步,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