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3)
但他終究還是教我彈琴,那弦在我手指上跳動,瑟瑟作響。我看見他手指的移動就把它記下來並且彈奏了第一支曲子,讓他連連驚嘆,他說,蘭汀,你如此聰穎,真不愧是你母親的女兒。我就想到那美貌孤獨的歌妓,在異鄉用生澀的語調演唱凄婉的歌曲。我想若那時候我遇見她,我就坐在她身邊,悠悠弄響那來自遙遠北方的歌曲,驟然之間,她便凄然淚下。可是我的父親從不允許我在外面彈琴,他說,蘭汀,你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會弄琴,任何人也不可以。琴是一種秘密,只屬於你自己,所有的痛苦,悲傷,愉悅,離別,都只能自己承受。所以,我從未告訴過杜徹任何。他問我會彈琴嗎。我就搖頭。他流露出隱隱失望的神情。後來他說,也好,或許一個不會弄琴的女孩,永遠無法發現悲傷——我想這可能和那個他內心深處的女子有關,和悲傷隱忍有關。我也相信他的話語是正確的,因為,琴是言悲之物。我在多年以後,一個初秋的夜晚,流落他鄉,再次想到他的神情,說,不會弄琴的女孩不會發現悲傷——因此我註定不是那個幸運的姑娘。後來我的父親死去,要我帶着那尾他不願意我觸碰的祖傳之琴快離開紛繁的洛陽,他抵擋着士兵的攻擊,把一隻早已經收拾好的包袱丟給我,說,蘭汀,快走!快走!他的臉上帶着悲傷,我不知道他為何收拾這包袱,是因為他早已經預感到那隱約的噩兆,還是,他始終盼望着在一個清晨,帶着它們,回到那遙遠的東海郡去——我不知道他最後的想法,他的頭顱在我身後匆匆滾落。於是我抱着包袱跌撞着奔跑,腦袋中一片空白,甚至忘卻了和史官杜徹最後的告別。我想他會想念我嗎——我就是我的母親,他就是她年少時候的情人,我們如此相互牽念卻最終不得不分開,然後他終於忘記我,我,則嫁做他人婦。我再也不可能在一個黑夜提着華美的裙子和他私奔,再也不可能見到他,因為我明了他從未知道我的真名,他只是在我身上見到另一個女子美好的幻象。我不知道她是誰,如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地愛戀着他。我只能看着他消瘦俊朗的臉,讓自己微笑着問他說,你喜歡我嗎。一切都不過是自我安慰后的茫然。如同這天下那心照不宣的粉飾太平。我們在洛陽隱姓埋名,過着大隱於市的生活,這一點史官杜徹永遠也不能理解,他是一個貴族,即使死去雙親,零丁孤苦,卻永遠不需為吃穿發愁。他曾經問我說,蘭汀,你為何總是如此快樂。我看着他微笑,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終於明白了我父親的感傷,他用手蒙住我的眼睛,遮掩那不可言說的痛苦,然後只能徹底地忽略痛苦——我,還有窮困的樂師,我們忙於柴米油鹽,忙於修補衣服,打掃簡陋的房屋,為每月盈餘的碎銀由衷地快樂,沒空享受痛苦悲傷惆悵等等昂貴的情緒。或許這也是一種痛苦。因此我只能看着他微笑,因為痛苦不可言說。關於杜徹,他是我孩童時的一個夢想,雖然我從未對他提起。在東海郡蘭家的廣木軒中,我抬頭向空白的天空張望。傳說當我爺爺的爺爺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廣木軒被層層巨木環繞,漆黑無光。而後來,或許是從項羽一把火燒掉阿房宮開始,從西邊,到東邊,樹木紛紛摧枯拉朽地倒下,枯萎,死亡。終於,那些纏綿溫情的枝葉枯竭了,它們消亡,死去,留下一片空白而寒冷的天空照耀孤獨的廣木軒。而我陪伴我的母親坐在迴廊中,聽她說著故鄉奇異的話語,喃喃重複着一個相同的音節,於是我想,那是一個名字,和她少女芬芳柔軟的情事有關,和那個北方男人有關——她從未對我提起,他是活着,還是已經死去。於是還是一個孩子的我幻想,有朝一日,我長大成人,那麼我必定要學我的母親,梳婉轉的流蘇髻,戴綺麗的鈿花,然後着一身紫碧紗紋雙裙,遇見那個屬於我的男子,他年輕俊朗,才華洋溢又略帶憂鬱,我和他相愛,然後,無論發生什麼,也絕不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