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2)
第三種可能則更加平淡無奇,因我蘭家祖祖輩輩都在東海郡生活,所以我的父親可能突然地厭倦了,面對代代相傳的充滿陰影傳說的祖宅,面對一成不變的沂水滾滾而來又充滿厭惡地滔滔而去,甚至,更可能是窮困潦倒的樂師為了躲避債主的追蹤,他抱着時年九歲的我,在一個暮春的清晨趕着牛車匆忙地離去,踏上了多年以前他曾經奔波過的,通往洛陽的道路,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少年,眉角飛揚眼睛閃亮,心中充滿了對理想的渴望,然而,許多年後,年老的樂師抱着幼小的女兒在死去妻子靈魂的跟隨下再次走向洛陽,他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不可言說的悲傷,終於明白,這世上的任何不過都是一種妥協的退讓。這時候他的女兒問他,為什麼你要去洛陽。他聽着她稚氣而充滿幻想的聲音,看着剛剛要升起的,屬於亂世的,昏黃的太陽,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告訴她說,天黑了,快睡吧。時為元康三年,遙遠的皇宮中流動着不為人知的陰謀,大臣在那聲音柔軟的女人面前心懷敬畏的跪拜,北方鮮卑拓拔部蠢蠢欲動着分裂的前奏,而來歷不明的外族洶湧地潛入中原,和漢人女子生下膚色詭異,發色曖昧的嬰孩。但從洛陽流放的囚犯對這些一無所知,只能心懷凄哀地離開故鄉,就在陌生的道路上見到了那輛奇特的牛車,不同於那些訓練有素的車輛,它蜿蜒緩慢地前進着,從車中,隱隱傳出卓絕超凡的調子,卻故意在關鍵的地方弄出不和諧的迴響。還有一個小女孩,她把頭探出車窗,眼睛純潔地看着荒蕪的大地,對他們毫無意義的微笑,他們只好笑了,帶着無奈和辛酸,問她說,孩子,你去哪裏。她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卻笑道,你們從哪裏來。他們說洛陽。於是她說,那麼,我要去的地方,就是你們離開的地方。我的父親死在洛陽,在永康元年的動亂中他被來歷不明的士兵殺死了。但他在之前就已經死去。在洛陽,他漸漸變得對撫琴一無所知,只是機械地移動着手指,在一些死喪娶親的日子中,或者在三月三,出現在一些附庸風雅的末流文人曲水流觴的宴席上,面無表情地彈奏其實無人聆聽地樂曲,讓他們自由地表演,喜怒哀樂,生離死別。他對這一切無動於衷,甚至連我多日的失蹤也不聞不問。那時候我在史官杜徹的府中,喝他地窖中保存的美酒,彈棋甚至鬥草。他面容俊郎無雙,眉宇間有隱約的憂鬱,低頭看我,問我說,蘭汀,你從哪裏來。我來自極遠的東海郡。經過徐州,譙國,豫州,潁川郡,管城,迢迢千里的來到洛陽。這條道路是如此蜿蜒曲折。所以我能想像,當我的父親還是一個少年,他是怎樣遊盪着離開洛陽,看遍名城大川,憂鬱着友人的死去。突然,聽到人們讚揚嵇康錚錚絕骨,讚揚那難得再聞的廣陵散——在一個雨天的酒館,是在潁川,還是在管城,他說這都不重要,他大醉一場然後彈響那家族中代代流傳的曲調。他說,這就是廣陵散,它本是蘭家所有,嵇康偷走了它,他讓我永遠不能被祖先原諒!他邊哭邊彈,琴發出瑟瑟鳴唱。他的手指被割得鮮血淋漓,難以動彈。他終於狠狠地伏在琴上,大哭起來。邊哭邊唱,那是一首難以辨明的古調:悠悠高山,湯湯流水,吟吟和之兮,知我者何哉。無論我的父親是否對我提起,我都相信他曾經這樣哭泣過,然後他終於變得面無表情。性情溫和,話語穩重,他的才華已經枯竭,他的手指傷痕纍纍。我曾經背着他偷偷學習彈琴,那時候我們剛到洛陽,住在繁華的永康里,聞到美酒的馨香。我在他出門演奏的時候從供奉祖先的靈台下發現了一尾破爛的木琴,爬滿了蛀蟲,滿是腐壞的味道。我用它彈出第一個音,他就推門而入,然後狠狠地摔了我一個耳光。他說,誰讓你碰它的!我捂着臉看他,眼中飽含不解的淚水,於是他蹲下來摸我的頭髮,他說,蘭汀,這琴是我蘭家的傳家之寶。絕對不能碰一下。即使是我死了,它變成你的,你也不能碰它一下。你明白嗎——他已經是一個老人,白髮蒼蒼,面容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