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1)

東海郡(1)

我對我的父親講到我們的故鄉東海郡,他就說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但是任何臆想都是一種美好的猜測,對於前代賢人的死去也如此,一切傳說,都是不負責任的幻想。幻想只是幻想,就像人們傳說竹林七賢,傳說那聞名天下精妙絕倫的廣陵散,為它嘆息,為嵇康嘆息,卻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因此不再弄琴,以及原因是什麼。他說因為是沒有人關心他的,死去的人那麼多,飢餓的人那麼多,沒有人來在意一個琴師想着什麼,以及,他所彈奏的調子是否是真實。實際上,沒有什麼是真實的,一切美名都是聖人的欺騙,都是投機者的結果。他說。我沒有見過嵇康,但卻知道他的來臨。就在東海郡的沂水邊,他從繁華的西邊而來,探望我的父親,那個默默無名的琴師。他們在沂水邊的滄浪亭中撫琴對酒,三天三夜,結為默契之交。魏元帝景元三年他落入牢獄,我的父親就獨自一人迢迢千里到洛陽去看望他,他在獄中為他彈奏了祖上代代密傳的曲子,冒着不能入祖宗陵墓的危險,想要超度他將死的身體。這就是後來聞名天下的廣陵散,嵇康說這是他自己所做,然後一曲傳名。並且此曲廣播天下。而我的父親,再也不彈奏任何曲子,他終日在祠堂中哭泣,說自己是蘭家的罪人,泄出祖先的不傳之密,毀敗了家族的名譽。一日他酒後失瘋,揮刀殺死了我的母親。他一共刺了她十八刀,鮮血四濺。但我沒有見到她的屍體,後來,一切都消失不見,我母親的屍體,那一夜我從睡夢中驚醒所見——掙扎,悲痛,驚呼,眼淚,背叛。我的父親摟着我,帶我離開了東海郡。我問他關於我母親的下落,他就說她和她年少時候的情人一起私奔了。我問他我們為什麼離開,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有一天我問他,你殺了她對不對。他看着我笑,說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們蘭家不過普通的小生意人,不曾有祖上密傳的琴曲,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樂師,彈奏啁哳的樂曲,不知所云,勉強謀生而已。我們從東海郡往西而行,太陽在我們身後升起又在我們眼前落下,而我們朝着洛陽緩慢地走着,我問他說,那麼,你為什麼要去洛陽。他蒙住我的眼睛,說,天黑了,快睡吧。又或許他說的是真的,一切不過都是我自己年幼而浪漫的幻想。在那個漆黑無星的晚上,我的母親和她年少時候的情人私奔,她提着那織造精美的單碧紗紋雙裙,面帶粉紅的竊喜和絲毫轉瞬即逝的不安離開了蘭家濕潤寒冷的房屋,她頭上的流蘇髻向一隻鳥兒那樣飛向北方的天空。我對她年少時候的情人一無所知,只從她時而的囈語中知道那是一個北方男人。來自關河的那邊,穿越千山,非常遙遠。我知道她想念着他,她如同一個神婆那樣每日坐在廣木軒中,做很多很多的紙燈。蓮花燈,或大或小,非常漂亮。她告訴我說,她將要做出那種傳說中的燈,遇水不腐,隨心所欲,甚至能逆流而上,然後,來到北地遙遠的雁門郡,寄託她牽挂的思念。她費力地想要向我訴說她的哀傷和悲愴,可是她的語言像鳥兒一樣生澀難明。她本是一位鮮卑舞女,在東海郡的天香樓迎來送往,任人羞辱,可是我的父親迎娶了她,年屆四十的琴師握着她的手說,我會一直照顧你。她看着這個男人,因為那些終於沒有人知道的原因,點了點頭。而關於那個北方男人,我不知道他們如何相遇又是如何分離,是如何的彼此永遠不能再見或者終於在一起。我的臉上甚至沒有我母親那屬於外族的痕迹,除了眼中偶爾的青色。但這樣的青色無法看清那個男人的臉,那些她年少情事羞澀和芬芳的身影。或許她的消失,真的是像我的父親所說的那樣,去到北方鮮卑部落,找到她年少時候熱愛的北方男人,跳舞,奔跑。而我的父親離開傷心是非之地,和任何一個亂世中貧窮的樂師一樣,只能到繁華的洛陽去討尋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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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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